崇拜

其之一、

  夏日,令人怠惰的夏日。

  冷氣只是給予更加舒適的睡眠空間,而不會產生努力上進的衝勁。

  1985年的夏日,我大二,成績中間偏上在班級裡不算起眼,目標是成為臨床心理師,在醫療界實踐所學。

 

  「從過去以罹病率與致死率為主的生物醫學模式轉變成為目前著重於生活方式以及人格特質等因子的身心醫學花費了許多時間,不過這也代表臨床心理學應用的擴展,心理師不再受限於精神科、不再以『疾病』為主要關切的議題,而是提倡一種健康生活的概念。包括作息不正常、抽菸等等皆是危險的生活因子,你們看過抽菸的肺嗎?那樣的顏色不會讓你覺得是自己身上也有的器官。然而個體並不能完全避免危險因子,主要有三個原因:一、不健康的東西通常對於個體來說是立即性的享受,二、社交性的不可避免,三、並沒有立即性的危險或警訊......」

  看了看手錶,離下課還有三分鐘,而台上的教授看來無視同學們昏昏欲睡的表情,還沒有結束這堂課的打算,偏偏這章的內容剛好是我期中報告預定選的範圍,基本上課本的內容就算不能倒背至少可以順背了,教授教得再認真也不構成任何吸引力。何況,我總是有嚴重的夏日倦怠啊......

  我忍住打哈欠的慾望,無聊地開始倒數,一百八、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七......就在我倒數到負三百的時候終於聽到一句今天就上到這裡,正打算收拾東西去吃個晚餐,卻被教授充滿笑意的聲音叫住。

  「欸同學,可以幫我把東西拿到辦公室嗎?」

 

  心不甘情不願跟在教授後面走著,才發現他其實沒有很老,大概四十幾歲,只是平常穿著隨便,講課時又有點駝著背,才給人老氣橫秋的感覺。教授姓卓,這是我第一次選他的課,記得之前查詢過他的學經歷,國外知名學府的文憑和一堆期刊論文並排,當下在我腦裡堆砌了一個頑固不苟言笑的形象,直到第一堂上課才發現並非如此。卓教授的上課方式或許娛樂性不高,但是認真詳細,也不像系上另外幾個教授總是板著臉上課。簡單來說,他算是個不錯的老師。

  教室離他的辦公室不遠,一下便到了。

  「老師,放這裡可以嗎?」見他點頭,我將抱著的一疊教材放在門旁的書櫃上,趁機打量了這間辦公室。在略小的空間裡書籍有些凌亂,不過沒有灰塵堆疊,桌面上散落一些上課用的講義,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如果真要說的話,大概是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味道,略為嗆鼻,但說不出來是什麼,有點熟悉又不太一樣。

  「先坐下,我等等要跟你討論一下期中報告的事。」

  既然教授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意思編藉口去吃飯,便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電話卻響了,他接起電話,開始以流利的英文與另一方對談,對我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後便專心於電話上。

  這間辦公室位於走廊底部,敞開的窗口正好面對商學院的磚牆,景色乏味可陳。我也不好隨意翻動教授的書,只好拿出今天發的講義,事實上側眼卻觀察著他。他掛著一副銀框眼鏡,眼角略呈鳳形,有很深的笑紋,五官頂多稱得上斯文,這樣的人若不是有一雙清亮的眼睛,走在路上擦身而過也不會記得吧?平凡的五官、隨性的衣著,和男友永遠保持光鮮亮麗的樣子截然不同,不過即使是男友,在我們的圈子裡也不是最花俏的一個。

  或許是在這樣的年代裡不容於天日,我們圈子的許多人在暗夜裡出沒,一如雄孔雀般開屛。

  

  卓教授掛上了電話,露出帶著歉意的微笑,他從桌上拿起我上星期交的報告大綱,細細講解起來。他針對我的題目提出許多研究,建議以證據取向來穩固我的觀點,才不會讓立論顯得薄弱。他滔滔不絕地說,我也聽得忘神,等談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向他道謝後我拿著大綱打算回去修改,辦公室裡那股淡淡的味道卻又出現在鼻端。我皺了皺眉頭,還是聞不出那是什麼味道,教授大概是發現了我的動作,笑笑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

  「大概是我身上的味道吧。」

 

  那是一包黃長壽,對我來說並不常見。身邊有煙癮的朋友多是抽七星或其他的國外牌子,因為我不愛煙味,家人和男友也沒有抽菸的習慣。卓教授叼著一根菸點上了火,打火機在逐漸暗下的室內照亮了他的笑紋。

  「香菸是生活中的危險因子。」我認真地說著今天上課時眼前這人才說過的內容。

  卓教授挑眉,笑而不答,只是將手上的煙遞給我。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才抽上一口,廉價菸的味道便充斥我的呼吸道,讓我嗆咳不止,而罪魁禍首卻笑得很開懷。

 

 

其之二、

  後來我便常去他的辦公室找他,和他討論感興趣的議題或研究,更多時候只是在閒話家常。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在我和男友分手的那天下午耐心聽完我歇斯底里的哭喊,隱約知道有時別的同學也會向他訴說心事,然而他只是習慣聆聽,而非熱心助人。

  我學會了抽菸,不成癮、不隨身帶,和他一起時就會向他要一支來點上。即使不抽也放著,看著向上飄散的煙霧就這麼過了一下午。

  我依然討厭煙味,多數人都嫌臭的黃長壽卻是我唯一不排斥的味道。

 

  我叫他卓,因為他不要我叫他老師。

  「老師老師,就是不老也被你們叫老了。」說完他自己就大笑起來,即使那是個梗超老的笑話。

  「卓,香菸是生活的危險因子。」當我們第一次在他的辦公室做了,無視於那扇薄薄門板外的世界,我這樣對他說。

  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依然不說話。

  他授與我豐富的學術經驗與智慧,我給他我青春的肉體,這不是交換,而是抵押。在我們的圈子裡沒有明天,幾個月便算長的戀情怎麼能期待永遠?所以我給他我的一切,他也給了他的,在彼此身上押注。我們都是吝嗇的人,兩個人的世界不要別人來分享。

  沒有人知道我和卓的關係。

 

  時間過的飛快,我已升上大四,成日忙著準備推甄的基本資料與研究計畫,作為一個帶領者和過來人他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議,且寫了一封文情並茂我看都罵他肉麻的推薦函。我放棄了一畢業就進入實務界的目標,決意成為研究者。卓對我說過,健康心理學如今並非師資不足的問題,而是政策及法令不積極,國內對於該領域的研究還不成熟,因此概念很難推廣給普羅大眾。

  我希望成為他的助力。

 

 

  卓從我念的大學離職,消失在我眼前。這件事發生在我考上研究所之後,畢業典禮那天沒有見到他的身影才發覺;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對他一無所知,除了他是誰、他的學經歷、他的號碼,其餘的東西他不曾說過我也沒有問起。不是無法找到他,心理界很小,小到隨便問某些人就能知道他的近況,可是我選擇了不聞不問。

  如果他決定要走,我沒有理由將他留下。或許是厭了倦了,我不再吸引他了,所有不是理由的理由都可以成為理由。

 

 

  他公祭的那一天我沒有去,我點了一根黃長壽,燒了他夾在我畢業證書裡的一張紙條。

  「我想過牽著你的手去走黃泉路,但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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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uanyu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