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走出電梯的時候制服員警已經等在旁邊了,他接過案件卷宗,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連續幾天都睡在車上實在很不舒服。將額前散落的瀏海往後撥,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還沒刮鬍子,彼得去年送他的電動刮鬍刀放在家裡,這幾天他都是拿便利商店買的拋棄式刮鬍刀頂著用。

  「什麼狀況?」

  他將檔案放在咖啡機上,打算來杯咖啡喚醒有些昏沉的大腦,雖然局裡的咖啡喝起來像藥水,著實稱不上好喝,但總比沒有好。

  「死者叫達倫‧李,四十二歲高加索男性,在當地高中任教。勤務中心接到電話報案,派遣巡邏車過去查看,他們發現死者倒臥在客廳地上,報案人等在一旁。現場已經由我們接手了。」

  埃里克打開手裡的檔案夾,裡面已經有些初步的現場紀錄、照片和死者資料,從照片看來,死者躺臥在自己的鮮血之中,右手持槍,太陽穴上有個明顯的子彈射入口,幾乎當場就可以判定是自殺。他嚥下咖啡,一股苦澀的味道在嘴裡蔓延,大概是睡不好,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也隱隱作痛。

  「報案人是誰?」

  「亞當‧加特,是死者的同居人。他報了案,並承認自己是殺死李的兇手。」

  「喔?」

  通常這種情況會是雙方在爭執過程中槍枝走火的意外,或是一方基於氣憤失手殺死對方,然而從現場照片看來,不論哪個情況都不符合,初步的報告上甚至寫著死者的太陽穴皮膚有焦灼痕跡,可以斷定開槍的時候槍口就貼在皮膚上。如果兇手抵著死者的太陽穴開槍,之後還大費周章把槍塞回死者手裡假裝成自殺,又何必主動報警並承認自己是兇手?

  大概是在包庇誰吧?

  「解剖報告要等到明天,但隊長想讓您跟加特先談談。」

  「那老太婆就喜歡增加我的工作。」

  埃里克嘀咕幾句,手放在偵訊室門把上時他又回頭叫住制服員警,對方從走廊的另一端小跑步過來。

  「跟法醫說要他加做毒物鑑定。還有,幫我拿瓶水過來。」

  

  

  埃里克對於亞當‧加特第一眼的印象是:這是個非常普通的平凡人。除了有些異常的冷靜感之外,亞當‧加特就像你在路上會看到的任何一個路人,即使每天都擦身而過也不會記住他的臉。三十歲上下,深褐的髮色,淺藍眼珠,他的臉就像是平均了所有白人男性的輪廓,眼睛、鼻子、嘴和臉型都毫無特徵,中等身高,中等身材。

  即使埃里克才剛要三十歲,從大學畢業算起,他也有近十年的經驗了,況且他因優異的成績而被分派到最繁忙的警局,在授勳警官底下工作,看過的嫌疑犯比某些小鎮的資深警長還多。他深知謀殺案的嫌犯往往只是普通人的道理,家庭主婦、高中老師或賣熱狗的攤販,誰都有可能,但他可以說,加特是他看過最普通的一個人。他甚至懷疑,如果他現在走出偵訊室,不用半小時他就可以將這人的臉忘得一乾二淨。

  「我是埃里克‧瑞恩警探,接下來將詢問你一些關於達倫‧李案件的事情。」他在長桌的另一側坐下,將瓶裝水從桌面推到加特面前。「我們會花上一些時間。」

  「謝謝,但我不需要。」

  連聲音都像Google一樣毫無辨識性。

  埃里克挑了挑眉,未將水瓶收回。他見過這樣的嫌疑犯,拒絕喝任何他們提供的東西,顯然是看太多刑偵類影集的後遺症,總懷疑警方想竊取指紋或DNA。

  但亞當‧加特配合的程度簡直像是巴不得被綁上電椅。

  他翻開檔案夾,裡面關於加特的敘述只有寥寥幾行。

  「請你描述你跟死者之間的關係,我是說,達倫‧李。」

  「我和達倫住在一起。」

  「你們是有親密關係的伴侶嗎?」

  「是。」

  「有結婚嗎?」

  「沒有,但達倫跟我都認定彼此。」

  「你們怎麼認識的?」

  「大學的學生餐廳,達倫跑到我面前自我介紹,希望我當他的課題模特兒……達倫主修油畫。」

  「然後呢?」

  「我比達倫大三歲,他大四時我已經在這間高中教化學,他再次聯絡我,懇求當他畢業畫展的模特兒,我答應了。他花了一年的時間追求我,我們從那時候就在一起。」

  埃里克看向亞當‧加特,他幾乎無法掩飾自己震驚的表情……資料上達倫‧李的年齡是四十二歲,而他眼前這個人怎麼看都不超過三十五,沒有人會相信加特已經四十五歲。他知道有些人長得特別年輕,他的隊長就是個經常被認成新進警員的嬌小中年女性,但如果細看,脖子的皮膚或手,總有些細微的地方能看出端倪──猜測隊長的年齡正是他到這裡後的第一課。

  另一個讓他不解的地方,是死者對加特的迷戀,埃里克再次仔細端詳亞當‧加特的臉孔,就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就像一張空白的畫布,他以為學藝術的那些人都會喜歡強烈的長相,更有辨識性、更銳利的線條,例如彼得那樣,而不是像加特這種在人群裡彷彿在玩尋找威利的臉。

  他將杯中剩餘的咖啡一口氣喝下,冷卻的苦澀液體變得更難入口,埃里克皺起眉頭,試著將腦海裡的彼得甩開。他已經有三天沒見到彼得,車上睡起來並不舒服,一般旅館太昂貴,唯一一間廉價的汽車旅館又太遠。他懷念臥室裡那張柔軟舒適的大床。

  基本資料問得差不多了,埃里克打開檔案夾,達倫‧李的屍體再次出現自他的眼前,鑑識人員拍了各部位的特寫,太陽穴上確實有槍管造成的焦灼,以及火藥的痕跡,手腕、腳踝和其他身體部位看不出來曾遭到綑綁,沒有瘀青,沒有壓痕。

  「現在請你談談,今天凌晨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達倫。」

  亞當‧加特的聲音像在高山上煮不滾的開水,不論李是否為他所殺,失去一個交往許久的伴侶,他的語氣卻無比冷靜,即使自認其罪,埃里克也從那裡面讀不出任何起伏,沒有悲傷、沒有失落、沒有悔恨和憤怒。就連他曾經在偵訊室中聽見無數次的「無可奉告」都有情緒多了。

  他快要開始懷疑加特是吃了肌肉鬆弛劑,還是課本上提到過、但他這十年來沒遇到半個的心理病態者。

  嘆了口氣,埃里克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起把這差事丟給他的隊長。

  「不是這樣的,加特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完整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有爭執嗎?爭執什麼?那把槍是誰的?」

  加特沉默不語。

  「你需要律師嗎,加特先生?如果你需要和律師討論,我們可以把問話延後,直到你準備好為止。」

  埃里克覺得自己需要再來杯咖啡,或許加特也需要,即使是難喝的警局咖啡也行,他們都需要來點興奮劑。

  「我去幫你倒杯咖啡。」

  他走出偵訊室,刻意將檔案夾留在桌上,反正裡面也沒什麼不能見人的機密資料,詳細的屍檢結果和毒物檢測根本還沒出來,只有照片和簡單的現場描述。

  

  

  才剛踏出偵訊室的門,埃里克口袋裡的手機就開始震動,是彼得,這大概是這幾天打來的第九十九通電話。他被加特搞得心煩氣躁,無法像前九十八通電話一樣可以視而不見,因為睡在車上而導致的痠痛此時爬上他的脖子,一股煩悶感堵在胸口。

  接起電話,彼得焦急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太好了!你沒事!埃里克,求求你,跟我好好談談……」

  他曾經很喜歡彼得的音色,低沉優雅,只聽聲音的話就像那種老派的、穿著寬版西裝、帶著紳士帽的爵士歌手,而那天晚上唱著《Love Is Here To Stay》的彼得擄獲了他的心。

  埃里克打斷彼得,「餐桌上的文件你簽了嗎?」

  「沒有。我想先……」

  「只要你沒簽,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好談的。」

  「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埃里克……」

  「先簽文件,再打給我。」

  他掛掉電話,端著咖啡走進和偵訊室相鄰的監控室,相隔一面單面鏡,監控室除了負責錄音和錄影的基層員警之外,被他暱稱為「老爹」的搭檔也在裡面,埃里克打了個招呼,一屁股坐在老爹旁邊。

  單面鏡的另一側,亞當‧加特安靜地坐在那裡,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如果不是還有胸膛的起伏和眨眼,他就像一具櫥窗人偶。

  「他沒有翻資料夾?」

  「沒有,這傢伙甚至碰都沒碰你放在桌上的水。」

  燈號是綠色,代表錄音和錄影都沒有啟動,依照法律規定,只有在執法人員問話時才能留下紀錄,無事可做的基層員警轉過頭對他咧嘴一笑。

  「踢到鐵板了吧,埃里克。這次你要砸老爹的鍋了。」

  「你少觸我霉頭。」

  埃里克啐了一聲,用肩膀推推旁邊的搭檔。

  「老爹,你怎麼看?」

  「別直接問他案件的事,否則他連個屁都不會放。」

  「還有呢?」

  「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嫌疑犯。」

  「容我提醒你,直到你下個月正式退休的那天前,這都是『我們』的嫌疑犯。你還記得我們是搭檔吧?」

  「這是隊長丟給你的案子,可沒要我也下場。」

  老爹聳了聳肩,拿起旁邊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埃里克光從味道就能聞出來不是警局的爛咖啡,而是十二街那間鮮少人知的好店,老爹八成還從老闆娘那裡得到一個裹滿糖霜的肉桂捲。

  「要我說,這傢伙不是犯人。」

  「這我也知道。」

  埃里克把屁股從桌上挪下,「我該回去了。」

  

  他沒忘了要倒另一杯咖啡給亞當‧加特,等咖啡時老爹從監控室走了出來。

  「嘿,要來杯喝起來像尿的咖啡嗎?」

  老爹搖搖頭,站在兩、三步的距離外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埃里克覺得背上起了整片雞皮疙瘩,腦海中警鈴大響;他知道老爹這種眼神代表什麼,也知道被用這種眼神盯過的嫌疑犯最終都坦白的自己的罪行。

  「你跟彼得還好吧?」

  「幹嘛突然這樣問?」

  「黑眼圈、皺得像臭抹布的襯衫,聞起來一股速食店味,不耐煩。你在車上睡幾天了?」

  「媽的,你知道不代表你要說出來。」

  他就知道老爹看出了些什麼,被看透的感覺並不好受。他敬重老爹那雙當了四十年警察的眼睛,這雙眼睛也讓老爹的破案率比其他警探高上一大截,逮捕過無數犯人,但他不想被那雙眼睛分析和窺探,尤其他和彼得的爭執讓他感到羞恥。

  「就是關心你。」

  「我沒興趣讓別人關心我的婚姻生活。」

  「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也睡過幾次車上,亞曼達當時氣得不輕,差點就要離婚。一切都會沒事,埃里克,參加你們的婚禮就知道彼得很愛你,就像我跟亞曼達彼此相愛。」

  埃里克想知道如果老爹知道彼得是抱著什麼心情和他在一起,還會不會對他說出同樣的話?他也曾經以為自己遇上一個對的人,即使他們從喝個爛醉後上床開始這段關係,也不妨礙他們墜入愛河,最終選擇彼此作為終生伴侶。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荒謬,他甚至為了彼得拋棄他的信仰、反抗他的家庭,然後落得這個下場。

  

  

  埃里克端著咖啡走進偵訊室,把杯子推到亞當‧加特面前,昧著良心說:「雖然稱不上好喝,但勉強還行。」

  加特再次沉默不語,毫無動作,咖啡就如那瓶被冷落的礦泉水,是被拒絕的善意和敲門磚。正當埃里克以為又是一次無用的嘗試,加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有什麼觸動了他。

  埃里克在內心小小歡呼,他確信老爹在那面鏡子後大概也正露出微笑。

  「通常達倫早上會幫我泡一杯咖啡,加兩顆糖和牛奶,我們會一起吃早餐,然後開車去學校。」

  「你看起來像黑咖啡派的人。」

  「達倫也這麼說,但我喜歡甜的飲料。」

  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偵訊室的門打開,老爹拿著方糖和奶油球放在加特面前,語氣輕柔。

  「沒有牛奶,奶油球可以嗎?」

  「可以。」

  加特低聲道謝,將糖和奶油球加進咖啡中。老爹等著將垃圾收走時對埃里克眨了眨眼,埃里克明白他的意思:加特不願意談案件,但他很樂意跟別人談論死者和他的生活,彷彿那是什麼珍貴的、值得反覆玩賞的寶物。

  每個人都有突破點,達倫‧李就是亞當‧加特的突破點。

  「這樣吧,我們先從昨天早上開始,你告訴我你和達倫做了什麼?你們早上也喝咖啡了嗎?」

  加特雙手握著紙杯,杯子應該很燙,但他像沒有感覺般將它圈在手心之中,低頭又啜飲一口加了糖跟奶油球的咖啡。埃里克不急,老爹教過他有些時候急不得,未說出口的話語像一個脆弱的繭,若被驚動就無法羽化。

  直到他又喝完半杯難喝的咖啡,加特才緩緩開口:

  「我們通常六點半起床,但昨天是週六,我們賴了下床,大概九點,做了鮭魚乳酪貝果當早餐,達倫泡了咖啡,兩顆糖和三分之一杯的牛奶,和往常一樣。達倫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藍條紋睡袍,靠在窗台上,他說:『花圃裡的花該重新種植了,這些草花總是撐不過一季。』我洗好了碗,把手在圍裙上擦乾,我說:『下一季種點長青植物吧。』他又說:『那些植物就是短暫綻放才美麗,這是長青植物沒辦法比擬的。』達倫走過來撫摸我的臉,他說:『就像你,亞當,雖然很慢,但我們一起的每一天都刻在你臉上,你比任何人都還要美麗。』」

  埃里克有些出神,他想起和彼得喝個爛醉的隔天上午,太陽從窗外照進房間,他望著彼得燦金的頭髮散落在潔白枕頭上,彼得的眼眸緊閉,還沒有醒過來,陽光勾勒出輪廓俊美的輪廓,他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人。他從脖子上拿下母親送給他的項鍊,十字架墜飾上的耶穌也緊閉雙眼,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曉。

  他親吻彼得的嘴唇,聽見自己墜下煉獄的聲音。

  「我們一起洗了個澡,達倫躺在浴缸裡,我幫他洗頭,然後……」

  加特的話語嘎然而止,即使那張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埃里克卻能明白對方不再說下去的理由。加特的心思已經飛回昨日早晨,他與他的戀人享受一頓豐盛的早餐,在浴室中赤裸以對,他們清楚對方身體的每一道線條。他們或許會將整間浴室充滿泡泡,一邊大笑一邊將對方埋進成堆的泡泡之中,情慾就像火焰蔓延。

  我愛你,埃里克。

  不,他和彼得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必須關注在亞當‧加特和達倫‧李身上。

  「性愛,是嗎?」

  「是的。希望我不需要描述這部分。」

  「這是你的隱私。」

  埃里克點點頭,極力甩開那些出現在腦子裡的火辣畫面,那些他和彼得曾經有過且不能再更好的。

  「然後呢?」

  「達倫的畫展在拉斐爾畫廊舉行,昨天開幕,這是他的第十次畫展。畫廊中午安排了餐會,在日出餐館,讓達倫和那些贊助者可以面對面談論畫作。達倫原本打算穿輕便就好,策展人打電話過來說服他穿上我們2008年去義大利時訂做的亞麻西裝,我幫他紮起馬尾。」

  「你也在場嗎?」

  「達倫不希望我缺席他重要的場合,他總是對畫廊的策展人說:『我需要亞當,他是我的謬思,是我另一半的靈魂,缺少了他我就不完整。』對,我在那裡。」

  埃里克在筆記本中寫下「請畫廊提供賓客名單」,他又看了一眼現場的照片,死者穿著藍色天鵝絨成套西裝,領結已經解開,不過還掛在脖子上,深色捲曲的頭髮放下而非紮起,顯然中午的服裝並非達倫‧李生前最後旅程的終點。

  「有特別值得注意的賓客嗎?達倫是否與誰有過爭執?」

  「達倫的確是會與贊助人起衝突的類型,上一次的畫展就因此被迫取消。但他昨天很高興,大概是皮佐圖帶來一瓶弗蘿芮頌酒莊1976年的葡萄酒──皮佐圖是達倫長期的贊助者,從他大學時期就開始了,現在是他重要的好友。達倫說:『1976年!神賜的一年!』在聚會上我們都喝了點酒,我把我的鵪鶉換給他,因為達倫本來點了大比目魚,那和紅酒並不搭。」

  知道那件事的那天晚餐他也是點大比目魚,埃里克回想,那間餐廳的海鮮一向做得很好,他和彼得都喜歡吃海鮮,當傑若米他們說要聚餐時,首先就想起那間牆壁上裝飾著船錨和舵的餐廳。彼得點了龍蝦,他們總是點不同口味交換著吃,其他人餐點是什麼他已經不記得,只記得除了喬琪之外他們都喝太多酒,慶祝傑若米和喬琪有了第二個孩子。

  尤其是傑若米,他喝得醉醺醺,臉頰泛紅,眼睛幾乎睜不開。那時喬琪去洗手間,彼得走到外面去接一通客戶的電話,傑若米湊過來,咕碌咕碌喝下大半杯威士忌蘇打,說:「彼得告訴你了嗎?關於那一萬美金的事。」

  埃里克強迫自己專心在加特的證詞上,肯定是連續幾天睡眠不足才讓他精神渙散。

  他已經做出決定,再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聚會幾點結束?」

  「五點。我們開車回到家,那是五點三十六分,晚上還有畫展開幕的雞尾酒會,通常酒會上不怎麼有時間吃東西,趁達倫換衣服時我準備了些點心讓他墊肚子,蘇打餅乾夾山羊乳酪。」

  「是這套衣服嗎?」

  埃里克將現場照片放在加特面前,畫面上的死者倒臥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加特沒有把眼睛轉開,他注視那雙淺藍色的眼珠,瞳孔沒有半點擴大的趨勢,亞當‧加特面對戀人死亡的景象冷靜地不可思議。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套西裝,2016年我送他的生日禮物。」

  「在酒會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在七點十五分到達畫廊,策展人在門口迎接我們,幾家當地的媒體記者採訪了達倫,恭喜他順利開展,並詢問他下一次畫展的日期。簡單致詞結束,達倫帶我到一幅畫前,那是一幅尺寸兩百號的作品,他很少畫這麼大幅的畫作,畫面中的人物以背影呈現,達倫用上他標誌性的色彩,檸檬黃、鎘紅和鈷藍,輪廓之內是一團火焰。他說:『這是你,亞當。如果不是你,我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策展人走過來,向達倫介紹一名新的贊助者,她說在我們到達之前,新贊助者表示想買下這幅畫。羅特曼先生希望直接安排下一次的畫展,如果達倫有意願,他可以安排達倫以後只要專心繪畫就好,不需要再利用課餘時間創作。達倫拒絕賣出我的肖像,他交給達倫一張一萬美元的支票,希望作為新畫作的訂金。」

  「什麼一萬美金?」埃里克抓住傑若米的肩膀。

  「我跟彼得打賭,誰能搞上那個天主教的小警察就能贏得五千美金。沒想到他真的把你弄上床了,真厲害!不愧是『王子』,你知道嗎?櫃台的接待人員和法務助理都這樣叫他。同事們又繼續加碼,如果他能說服你結婚,就能拿回一萬美金。對一個律師來說實在是不多,對不對?」

  「你在說……」

  「嘿,彼得到底是怎麼打動你的?用他的大屌嗎?在法學院的時候那些女生們可熱衷了!」


  「那位新贊助者的名字……」

  埃里克寫下「羅特曼」,在旁邊打了個問號。剛收到一萬美金的支票,開始計畫下一場畫展的時間,達倫‧李根本沒有要自殺的理由,或許等詳細的屍檢報告出來會告訴他更多,目前只能將這些名字都寫下來,他相信畫廊也有開幕酒會賓客的名單。

  「你知道他的全名嗎?」

  「不知道。」

  「沒關係。酒會結束後你們去了哪裡?」

  「我開車送我們倆個回家,那時候是十點四十七分,達倫喝醉了,我將他放上床,自己則待在書房批改學生的化學作業。」

  「那一萬美金是怎麼回事?」

  「啥?」

  彼得喝得爛醉,連一個音節都發不清楚,含在嘴裡聽起來像個舌頭打結的「蛤」。埃里克將彼得扔在沙發上,走到浴室拿了條冰毛巾貼在他臉上,冰冷的觸感讓彼得跳了起來,滿臉困惑,酒大概醒了一半。

  「搞什麼,埃里克?」

  「一萬美金,你跟傑若米的賭約。」

  「傑若米跟你說了什麼?他就是喜歡開玩笑。」

  「他說事務所的同事們在打賭喬琪懷的胎兒性別,賭注目前加碼到一萬美金。」

  「對!我們就是在賭這件事!你也知道喬琪多想要一個女兒……」

  「去你的!彼得‧米勒!」

  「什麼?埃里克,我不懂你為什麼生氣?」

  「去你的!」埃里克又講了一遍,他感覺到喝下肚的酒和大比目魚在胃中翻攪,彼得是個爛人,而他有罪。「天主教的小警察跟你玩完了!結束了!」

 
 
 

  「後來呢?」

  加特再次沉默,埃里克知道這就是關鍵了,這就是達倫‧李旅程的終點,發生在今天的凌晨,死者與戀人同居的愛巢,就在他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機會之後。

  「亞當。」埃里克試著叫對方的名字,他模仿老爹對犯人說話的語氣:「我不覺得你是兇手。等屍檢報告出爐,即使你宣稱你殺了李,我們還是不會把你送到地區檢察官那邊去,因為沒有證據顯示你殺了他。而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你要讓達倫死亡的真正原因石沉大海嗎?」

  「我殺了達倫。」

  「你我都知道不是你殺的。」

  「是我。」

  「就算是你好了,你總要給我動機和事發經過,否則我移送書上到底要寫什麼?」埃里克直視加特的眼神,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裡面沒有半點渴求和慾望,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多麼渴望被定罪,扛起殺死戀人的罪。「你想認罪?好,沒問題,告訴我你做了什麼,我會向檢察官建議求處死刑。」

  「凌晨一點,達倫從喝醉的狀態醒過來,他走到書房向我道歉,他不該喝得那麼醉,實在是因為今天是個太值得高興的日子。」

  加特抿了抿嘴唇。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向我求婚。達倫說:『我一直在等這天,等我畫出你真正的樣子。你願意跟我結婚嗎,亞當‧加特?』我同意達倫,但他說他還有一個請求。『我們結合之前,我希望對彼此完全坦承,所以我想向你承認過去曾做過的一件蠢事。在製作畢業畫展的時候,我和羅斯‧葛拉罕上床了,只是一夜情,發生在畫室裡面。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達倫泣不成聲,他淚眼汪汪看著我:『你會原諒我嗎?』」

  埃里克的心跳加速,為了愛情或為了金錢,多數的謀殺犯總在這兩個動機之間選擇其中之一。

  「我說:『是的,當然。』達倫擁抱我,他的手臂緊緊錮住我的腰,他說:『謝謝你,亞當!』達倫將戒指戴上我的左手,是一枚鉑金戒,內側刻有我們倆名字的縮寫。我對達倫說:『我也有事要告訴你。』達倫笑了出來,抱著我又跳又叫,他說無論我做過什麼,都不影響他知道我對他的愛。」

  在偵訊室的燈光之下,那枚戒指正在加特手指上閃閃發光,埃里克納悶自己為何沒有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個東西。

  「『我是個機器人,或仿生人,隨你怎麼稱呼。』我說。」

  「什麼?」

  埃里克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他瞪大眼睛,亞當‧加特不管怎麼看都是個人類,即使長相平凡,毫無情感,他也是個人類。雖然語調平淡,他也能從加特的敘述中聽出來對方是如何愛著達倫‧李,更何況是維持了二十年的感情。

  機器人有心嗎?

  「我是個機器人,或仿生人,隨你怎麼稱呼。瑞恩警探。」

  「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自從1976年阿爾伯特‧加特博士墜機死亡……」

  「自從阿爾伯特‧加特博士墜機死亡,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能研發出接近人類的機器人。」加特望向埃里克,那張過度年輕的臉龐彷彿在證實他的話,「他是我的父親。我是由他所造,而非由他所生。我是他唯一的兒子。」

  亞當‧加特確實與阿爾伯特‧加特博士擁有同樣的姓氏,就連名字都諷刺地被命名為第一個人類男性。這種科幻小說般的劇情不該發生在這裡。

  「好,我姑且先相信你。這跟你說你殺了達倫‧李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埃里克深吸一口氣,偷偷覷了單面鏡一眼,現在監控室裡八成也很精采,老爹大概立刻打電話給隊長,確認機器人還是仿生人什麼的到底算不算法律適用的對象,就算他有身份。

  「達倫問我,如果我不是人類,愛著我的他又是什麼?我告訴達倫我愛他,他卻反問我,這個愛又是什麼?事先寫好的編程嗎?」加特語氣仍像剛走進偵訊室時的平靜,「我知道我愛達倫,這份愛充滿我的全身,還有我每一個動作。但達倫從抽屜中拿出手槍,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他將槍口對準了我。『我願意接受,達倫。』我說,然後達倫將槍口伸向他的太陽穴,扣動板機。」

  加特低頭看著犯罪現場的照片,寶藍色天鵝絨與大片鮮血的對比讓埃里克感到刺眼。

  「我有罪,瑞恩警探,我用我的秘密和謊言殺死了達倫。」
 

  
 


  埃里克覺得自己需要喝點更強烈的東西,但該死的警局裡面只有咖啡,還很難喝。

  他站在走廊上望向窗外,外頭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簡直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一天,他卻被迫聽了一個故事,感覺就像俗濫的羅曼史和B級科幻電影的合體。反正接下來就不關他的事了,讓上面的大頭去煩惱。

  或許藝術家的性格比較強烈,至少他覺得廝守二十年的戀人是個機器人不是什麼壞事,聽說遙遠的島國還有人跟虛擬偶像結婚,好歹機器人沒有確認意願的問題。回溯達倫‧李和亞當‧加特的一整天,任誰都會認為那是一對相愛甚深的伴侶,愛意就像砂金掉落在每個縫隙之中,必須仔細撿拾。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彼得傳來的訊息:「我沒有拿那筆錢,埃里克,我從來就不是因為那個賭約和你在一起。希望你明白我愛你。」底下附加了一張圖片,是簽好的離婚協議書,「跟我談談,埃里克。」

  埃里克對著螢幕發呆許久,他是否也只看見生活中的砂礫,忽視最重要的部分?

  「來談談吧,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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