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費雪小姐探案集 (Miss Fisher's Murder Mysteries)》

CP:Phryne Fisher/ Jack Robinson

等級:NC-17

 

 

BGM與篇名來源:

 

 


  廚房很少這個時間點還亮著燈,巴特勒先生上床休息了,柯林斯太太自從結婚後就不再住在這裡,也已經晚到並非阿爾伯特和賽西爾會上門打擾的時間。雖有充分的照明,傑克仍覺得散落在牆角和櫥櫃之間縫隙的黑暗朝著中央聚集,原本溫暖、充滿食物香氣的角落籠罩一層冷調的陰影。

  他坐在廚房長桌的一側,芙里妮坐在另一側,疏離的九十度角,而不是親密無間地靠著彼此的肩膀,或至少望著對面的人的笑臉──就像他們現在的關係。看似貼近,但沒有什麼比看著不同的方向更有距離。

  傑克看著眼前香氣四溢的番茄燉羊肉,濃稠的深褐色醬汁均勻裹在燉得軟爛的肉塊上,突然失去胃口。

  

  

  01

  傑克向來早起,與其說偏好,不如說習慣。早年的軍校生活和警局輪值讓他總是在天色剛由夜幕轉向白晝不久就起床,換取一些時間打理自己和開始工作前喝一杯茶,但以他的忙碌程度來說,早起不一定能伴隨早睡,更多時候是超時工作、堆在桌上如綿延山脈的報告書和永遠也逮捕不完的罪犯。九點上床睡覺、熱牛奶和贊恩‧格雷比較像一個期許自己能達到、卻始終沒辦法養成的作息。

  昨天正是這陣子出現頻率較高、能準時下班的幸運日,或許跨步到秋天後轉涼的氣溫讓墨爾本的罪犯們冷靜些,比起暑氣未消時多了點理智。他珍惜這樣的機會,吃過晚飯後就換上睡衣,端著一杯加了白蘭地的熱牛奶和讀過幾遍的冒險小說窩上床,芙里妮去執行她的家庭任務──不情願地和她阿姨共進晚餐──因此真的沒有任何因素能阻止傑克彌補他極度缺乏的睡眠。他甚至沒有感覺到芙里妮什麼時候回到家,希斯巴諾的引擎聲和戀人鑽進懷中也未能將他吵醒。

  奇異的夢境還殘留在他腦海裡,空曠的舞台中央,一對提線木偶出現在聚光燈下,頭戴尖帽,並穿著夾克和長度及膝的花褲,怎麼看都應該叫做皮諾丘的木偶們向觀眾自我介紹,傑克聽不清楚它們的名字,只聽見疑似G和F開頭的發音。和卡洛‧科洛迪的故事相似,這對木偶踏上冒險之旅,就算旅程中有過意見不合和爭執,也攜手度過許多難關,逐漸成為小男孩和小女孩,有真正的血肉。最終幕木偶們駕駛一艘搖搖晃晃的船航行,被鯨魚一口吞進腹中,他們彼此指責:「我才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木棍削成的鼻子越來越長,燈光在爭吵聲中逐漸暗去。

  傑克今早醒來時,厚重布料掩住室外光線,只有微光為靠近地板的窗簾下緣鍍上金邊,芙里妮枕著他的臂彎睡得香甜,他輕輕從她的臉頰下抽出手臂,有點發麻。他低頭親吻她的唇角,從床頭櫃上的手錶知道時間尚早,和他平常起床的時間差不多,卻莫名覺得已經經過很久,和皮諾丘們進行了一場大冒險,有種疲憊感。

  對著鏡子盥洗時,傑克盯著鏡中充滿刮鬍泡沫的臉孔,莫名覺得自己的鼻子似乎長了一點。他對此啞然失笑,甩開明顯因為夢境而產生的錯覺。

  坐在長桌邊,巴特勒先生的歐姆蛋如往常一樣美味,強森先生和葉慈先生低聲但公然在執法人員面前討論賽馬彩券也成為某種日常,然而他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整個人還跟隨木偶被困在鯨魚肚子裡晃動,抵抗著輕微的暈眩感,傑克在已經裝了三分之一份量牛奶的杯中倒入熱茶、將麵包片抹上奶油,咬下香脆的邊緣時芙里妮裹著晨袍出現在廚房門口,懶洋洋地說早安。

  所有人都因為芙里妮早起感到訝異。所有人指的是阿爾伯特把果醬滴在前襟、賽西爾被早餐茶燙到舌頭,而傑克自己定格在上一秒的動作當中,只有巴特勒先生很快回過神,和藹的老管家詢問女主人要吃鬆餅還是麵包。

  「先來一杯茶就好。謝謝你,巴特勒先生。」

  她向來不是伴著晨光甦醒的人,前一天聽完輕歌劇後又在史丹利夫人家待到深夜,傑克原先以為她最快也要午飯時間才會起床。

  「妳今天真早,費雪小姐。」他微微勾起嘴角。

  「普阿姨連我的夢都不放過。」她咕噥,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從他的盤子裡偷走一塊麵包。

  「與史丹利夫人的晚餐如何?」他用餐刀劃開歐姆蛋,把蛋、櫛瓜和火腿丁堆到她手裡的麵包片上。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就是場災難!語法學校、醫院、募款餐會和她前陣子在倫敦社交界聽到的各種八卦,編成一週七天的廣播劇大概可以上演十年。」她用力咬了一大口麵包,凌亂的鴉色髮絲散落在額前。「普魯登斯阿姨的情報蒐集能力簡直是軍情五處,嚴刑拷打的技術完全可以稱得上毀滅性武器。」

  「看來妳無止盡的好奇心來自母系遺傳。」

  傑克伸手將她的頭髮撥開,注意到她抬眼望著他,很快就把視線移開。

  「並不總是好事。」她說,「……例如問我們什麼時候要結婚。」

  他還來不及敲響警鐘,找好掩護,她就用極為自然的語氣丟下一顆炸彈,幾乎燒毀整條戰壕。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歐姆蛋,突然覺得味如嚼蠟,慶幸那兩個左派佬迅速吃完餐點後早早就離開,而巴特勒先生……他用眼角餘光發現老管家非常貼心地悄悄離開廚房,留給他們單獨談話的空間。

  「的確有這樣的謠言。」他承認。

  事實上,這樣的謠言已經傳開好一段時間,羅瑟街的長官們甚至致電給他,問他是否會攜帶令人尊敬的費雪小姐、史丹利夫人的姪女參加下一次的警察與消防員舞會,公開他們訂婚的消息?這堪稱是繼《環球報》的記者弗德瑞克‧伯恩後最大的麻煩,然而是另一方面的。

  根本沒有訂婚的消息。他們談過這件事,在從倫敦回到墨爾本的郵輪上,有整整六週的時間可以讓他們在舞會、觀賞表演、晚宴和性愛的空隙談論真正重要的話題。

  婚姻不是他們所想要的。

  至少不是現在這個階段想要的。

  「不論普阿姨聽到什麼,肯定不是從我父母那裡聽來的,她整個社交季都不看我父親一眼。」她掠奪了他的叉子,又從餐盤裡偷走另一口歐姆蛋。

  「的確是。」奶茶中的澀味讓他口腔縮緊,傑克放下茶杯。

  謠言當然不會是來自里奇蒙男爵和男爵夫人,畢竟他們在倫敦的期間幾乎見過芙里妮所有的朋友,富裕與不富裕的、男性和女性、僥倖在戰火中存活還有在白色的十字架與青草地之下安息的,但直到離境為止,他都沒有見過芙里妮的父母。

  他曾經向芙里妮提及應該要有一次禮貌性的拜訪,總是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她的母親外出訪友、她的父親和狐群狗黨去打牌、家族宅邸正在整修或總管和高級侍女私奔了不是適當的時機。

  他是個警探,嗅得出謊話中的拒絕意味,於是他不再問,即使那讓他感覺像被排斥在她的某部分生活之外。

  「總之,我訂了五天後的船票。」

  「和史丹利夫人一起?」

  傑克不確定他們的話題走向可以做出「總之」的這個結論,更別提他們才剛回到墨爾本不到幾個月,兩週前還在討論冬季要去滑雪,以及柯林斯太太的預產期就在下個月,她不會想拋下忠實的友人,畢竟生產是一場賭上性命的戰鬥。如果是來自家族長輩的要求,則似乎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你知道我討厭和普魯登斯阿姨長途旅行,傑克。」


  

  02

  「長官、長官?」

  傑克聽見科林斯的聲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站在衣帽架前面,手裡拿著他的帽子──那頂從葡萄酒莊命案後就跟著他到現在的帽子,來自她的餽贈。

  「獻給下一個把你當槍靶的女人。」她臉上有著淘氣的微笑。

  從那之後,這頂帽子跟隨他追逐她的腳步,從墨爾本到倫敦,再從倫敦回到墨爾本。康切塔說他的心已經被某個人所奪走,而芙里妮‧費雪確實是個神射手。

  即使是被奪走的心也會感到疼痛。

  「長官,您臉色不太好,需要休息一下嗎?」

  他婉拒提議,接過員警手上的報告,密密麻麻的文字整齊排列在白紙上,這是他每天面對、最熟悉的東西,現在看來卻彷彿一本法文料理書,看起來熟悉,然而不知其意。他的心思還停留在廚房長桌上的對話,各種情緒彼此交雜碰撞,混亂地像一團打結的毛線,無法理出頭緒。

  他幾乎想拿起酒杯,斟滿放在櫃子裡那瓶上好的威士忌,然後一口氣喝完,再重複這樣的動作直到倒下為止。

  但現在是值班時間,他對自己和下屬們有嚴格的酒精禁令。

  或許他應該把自己灌得爛醉,讓柯林斯將他關進拘留室中,睡上幾天幾夜,等芙里妮的船離開,他就可以假裝從機場一別之後她就待在英國沒有回到墨爾本,他們的關係就只是一段浪漫的序曲,觀眾還沒全數入座。

  她說過,世界那麼大,他最不需要擔心的男人就是她父親。

  確實,唯一能將她帶離他身邊的人只有她自己,沒有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能動搖芙里妮的意志,即使是傑克‧羅賓森。

  他怎麼會愚蠢地以為自己不干涉她的自由、尊重她的選擇,就會因此不同?

  很久以前,蘿西也曾一邊在下午茶裡加進蜂蜜,一邊不經意地提起「父親問我們什麼時候要結婚?」,那時候他捕捉到她唇邊小小的笑意,酒窩出現在她玫瑰色的雙頰,他忍不住傾向前親吻她,訂婚的好處就是他能夠在其他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吻她。他們還不急著結婚,至少等他升上資深警員也不遲,但他喜歡她說出那句話的語氣,彷彿一切都塵埃落定,下一秒她就會成為他的妻子。

  當初蘿西告訴他,她與喬治的教子訂婚而且這一次真的相當不同時,他心情複雜,有些落寞,但由衷為她高興,希望他曾經愛過、也依然以朋友的身分深愛著的女人能夠快樂,那些他應當帶給她卻沒能做到的幸福,都將由另一個男人給予。他也欽佩蘿西的勇氣,他們的婚姻曾經泥濘不堪,冷漠、疏離和苦澀,即使最惡劣的時期已經過去好幾年,要和另一個人重新建立起那樣親密無間的關係、踏入另一個承諾之中,並不容易。

  沒有人能夠預料到的是,蘿西與悉尼‧弗萊徹最終沒能走向一個好結果,整個狀況甚至比解除婚約更加醜惡。

  從芙里妮嘴裡說出的她阿姨的詢問,則更像一種試探,試探他是否真的不想要再進入一段婚姻。就像他們站在她的壁爐前,她言不由衷稱讚著蘿西的未婚夫有多麼長相帥氣、教育程度極高和身材修長,彷彿拿著一大塊紅布,以華麗的技巧試圖激怒一頭公牛,他總是能輕易在話語中挖掘出她的意圖。

  那張船票就是訊息本身。

  他甚至懶得問預計什麼時候回程,看不出這個問題的意義。

  

  他們返回墨爾本時,訂了兩間不同的艙房,兩間相鄰的頭等艙,主要是為了他的名聲著想。至於一個資深警探如何能負擔得起頭等艙的價格,則來自匿名餽贈,完全不是問題。

  「我們必須節省時間來做更重要的事,傑克。」她說,嘴唇上有干邑白蘭地的香氣,靈巧的手指忙著解開他的領結。

  「例如什麼,費雪小姐?」他低聲回應,在她的脈搏邊探索,落下綿密的吻。

  「例如你可以搜查我有沒有攜帶違禁物品。」那條黑色的絲質領結已經被扔到一邊,她由上而下征服他的鈕扣,沒有任何士兵在她手下能夠抵抗。

   「我很確信妳有。」他拉開她的繫帶,露出襯衣上半部蕾絲,輕薄的布料不是阻礙,很快就隨著晚禮服滑落腰間。

  「或許是某種內部裝置。你認為呢,探長?」喘著氣,她的口紅已經被吻得糊成一團。

  「我會進行詳盡的搜查。」點點頭,他伸手解開她背後的鉤扣,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寸肌膚。

  他們的吻太過熱烈,彷彿是第一次觸碰到對方的唇,又熟稔到像是已經觸碰了數百萬次,這是一艘航行在廣闊海洋上的郵輪,放眼望去只有無止盡的深藍,沒有墨爾本的謀殺案和來自倫敦友人的拜訪,不需要調查和社交辭令;昂貴的頭等艙套房中,誰也不會在這個時間來打擾,足以讓火焰緩慢燃燒,直到骨肉在高溫下被淬煉成另一種形狀。

  筋疲力盡,卻始終不覺得滿足。

  「據說東方有一種酒,把鳥類的羽毛泡進酒中。喝過那種酒的人不管再喝多少水還是覺得口乾舌燥,只有同樣的酒才能解渴。但羽毛本身就是毒藥,那個人可以選擇乾渴致死,或者自願喝下毒酒,最後死在鳥的劇毒之下。」她眼睛半闔,向後靠在他的懷中。

  他從背後環抱著她,鼻尖貼著象牙色的皮膚,頸側聞起來有汗水的氣味,他仍深埋在她體內。他們喘著氣,剛結束一場激烈的性愛,身體下方的床單潮溼黏膩,躺起來十分不舒服,但誰也沒有力氣移動。

  「我猜那種鳥有黑色的羽毛。」他親吻她後頸汗濕的細髮。

  「黑色帶有紫綠色的光芒,據說。」

  「想必十分美味?」他點點頭,讓自己滑出她體內,依然緊靠著她兩腿間濕潤的地帶。

  他們都狼狽不已,汗水與體液反覆濕了又乾,在對方身上留下彼此的痕跡,皮膚都為此起皺,而整個房間看起來像剛被轟炸過一遍,東西都不在原處,香檳在昂貴的地毯上傾倒,空氣裡充斥著性愛的氣味。傑克記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如此放縱、彷彿整個世界都被甩在意識之外是什麼時候,或許連他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時期也沒有過,那時他還是個軍校生,紀律、服從和榮譽以拉丁文書寫在他們的教室牆上。

  不,他並不真的好奇那種毒酒的滋味。

  他已經嚐過了。

  芙里妮轉過身吻他,舌頭鑽進他的口腔、舔過他的上顎,柔軟的胸房與發硬的乳尖同時擠壓著他,遍布吻痕的胸膛再次被激起異樣的感受,火焰在下腹部燃燒,她的小腿勾上他的臀部,將他拉近。

  「無比美味。」她回答。

  這是另一個邀請。

  他們在大床上昏睡到隔天中午,直到侍者前來敲門,告知午餐已經在上層甲板的日光室準備妥當。匆匆拾回散落一地的衣物,他的襯衫和禮服外套落在門口、她的連身裙在沙發上、他的長褲掉在茶几旁邊、她的絲襪則懸掛在吊燈上,貼身衣物已經在床下糾纏成一團。一一穿戴回去又花掉不少時間,但傑克得回自己的艙房換上符合午餐會的服裝。

  他等到走廊上毫無動靜才打開門,意圖避開所有與其他人可能碰面的狀況,芙里妮的與他的房間門距離並不比從陣線到底端來得遠,就算他不是最優秀的橄欖球員,也能快速進到自己的艙房而不引起注意。但顯然另一側的頭等艙乘客也跟他們一樣將在午宴上遲到,他才剛打開那扇胡桃木大門,就對上難掩驚訝的眼神。

  「午安,霍華德夫人。」她挽住他的臂彎,露出一個客套的微笑:「請容許我向您介紹我的未婚夫,傑克‧羅賓森探長。」

  


  03

  午茶時間的陽光斜斜照進臥房,窗簾全數拉起,秋日特有的光線帶有蜂蜜般色調,芙里妮坐在化妝檯前的扶手椅上,看著桃樂絲將散落在床鋪上的零碎物件依序收進行李箱中,依照用途和材質分門別類,與大英博物館收藏室的差別只在於沒有掛上手寫標籤。

  「這就是全部了嗎,小姐?」

  她的陪伴者將最後一件襯裙摺疊好,放進行李箱的最上層,足可裝下一個小孩子的空間已經被各種衣物、披肩、手套和小東西堆滿,目前還蓋得上,但要繼續放進什麼東西就顯得過於勉強。

  「差不多了。謝謝妳,小桃!沒有妳我該怎麼辦?」芙里妮滿意看著井井有條的行李箱,在桃樂絲高超的打包技巧下,簡直就看不出來幾天前她才決定要搭上明天的航班,每樣東西都被擺放在適當的位置上,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在哪裡。「今天傍晚朋友會送點東西給我,不過那些更適合放在手提包裡。」

  「是什麼東西,小姐?如果是易碎物的話,還是妥善打包會比較好。」桃樂絲扶著肚子,向後靠上扶手椅的椅背,接過芙里妮遞給她的茶,淺抿一口,舒服地嘆了口氣。

  「別擔心,只是些乾燥的蘑菇,他們部落裡的神奇藥方之一。」她將手掌放上桃樂絲鼓脹的腹部,驚奇地感受那堅硬又帶有彈性的觸感,難以想像一個生命在裡面逐漸成長,從外側當然是感受不到心跳的,但摸起來十分溫暖。「就是下個月了,對嗎?」

  她忠實的友人點點頭,溫婉的臉上有著不同的光芒,已經成為優秀的冒險者,從旅程之初到現在,準備好翻越另一座高山,備好行囊踏入下一個階段。

  「麥克醫生說雖然機會不大,但有些婦女容易早產,要我們提早做好準備。」

  桃樂絲清秀的線條變得豐潤,曾經纖細的腰肢也不復以往,動作無法像過去那樣靈巧,光是從大門口走到臥房的距離就讓她氣喘吁吁,看起來卻相當滿足。

  芙里妮不認為自己是想要生兒育女的類型,她對童年的印象是珍妮、是格林塢的海盜女孩、是貧窮和父母的爭吵,失去珍妮時她沉迷於馬戲表演,特別喜歡魔術,在她幼小的心靈有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她希望父親消失,永遠地消失,而非總不見人影一段時間又回到她們面前,讓母親哭泣和痛苦。

  她並不知道怎麼當一個好家長。

  直到收養了珍,她才慢慢摸索自己想帶給那個女孩什麼樣的家庭,但珍也已經大到不需要她全心全意養育,或是從無到有建立起一個人對世界的信任、安全感和愛。

  妳知道這不容易,照看那樣一個有過辛苦經歷的孩子。

  沒有重要的事是容易的。

  她想起在他們友誼最初之時曾有過的對話,她和傑克。確實沒有什麼是容易的。

  「很不方便嗎?」她好奇那是什麼感覺,整整十個月扛著二十二英鎊的重量在身上?

  「有一點,我現在已經看不見自己的腳趾了。但我母親有六個孩子,我很清楚會面臨什麼樣的狀況,這幫了很大的忙。」

  「這是妳選擇的冒險,小桃,非常勇敢。」

  「我結婚時妳也是這樣說的,小姐。」桃樂絲對著她微笑,已經不是那個害怕線路通往地心、畏懼接起電話的少女,「妳說那是我最大的冒險。」

  「妳絕對是個冒險者!」

  「那麼妳的冒險呢,芙里妮小姐?」

  「目前為止挺好的。」

  芙里妮彷彿要否認什麼快速回答,不去想明天早上那張開往倫敦的船票,還有她和傑克前幾天早上的對話停留在普魯登斯阿姨,然後傑克停頓了幾秒,在沉默之中她知道他有話要說,他那雙善於表達的眼睛、他的肢體動作,都表明他不是無動於衷。最終他只是匆匆喝完剩下的茶,連早餐都沒吃完就前往警局,廚房裡只剩下她和盤子上冷掉的半個歐姆蛋。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幾乎是一抹受傷的神情。

  為什麼受傷?她不明白。

  不過就是一張定期船票,她只是要返回家族所在的社交圈,以及父母居住的城市,他到過她在倫敦的住處,見了她的友人,應該明白作為里奇蒙男爵唯一的子女,出席各式宴會和活動可以說是義務。更何況她曾經在世界各地闖蕩,會說法語、俄語、中文和西班牙語,她熱愛冒險和探索,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將足跡踏遍每一個國家。

  她咬著下唇,知道自己根本完全不在乎那些募款餐會和舞會,跳舞很愉快,八卦則讓人厭煩,尤其人們熱衷於談論她的職業、尚未有的婚姻和名聲,她對於回應這些話題感到興趣缺缺。那些充滿珍奇異獸、特殊文化的異國,不論撒哈拉沙漠還是西伯利亞,她一個人也能前往,在當地結交新朋友,可是如果能傑克一起分享陌生的風景會是多麼棒的事?

  這是個太快的決定,她只來得及告知傑克最終的結果。

  但是她要去哪裡,和誰做什麼事,本來就不需要經過他的同意。

  他說過不會改變她,不是嗎?

 

  芙里妮挽著桃樂絲的手臂,一起走下樓,移動到客廳享用巴特勒先生準備的下午茶。茶几上已經擺放了一壺重新沏好的茶,旁邊有幾樣令人食指大動的三明治和點心,絕對能讓容易餓的孕婦填飽肚子。

  「妳考慮留下來吃晚餐嗎?在我離開前好好聚一聚?」她拿起一塊布列塔尼咬下,濃厚的奶油與橙皮香氣瞬間充滿她的口腔。

  桃樂絲則在小盤子上用叉子切開起司蛋糕,想了想:「噢,恐怕不行。今天休值早班,我們已經約了他姊姊一起吃飯,安奈特帶了些我們用得到的嬰兒用品。她的孩子剛滿五歲。」

  「休值早班嗎?」

  「他這週都值早班,所以才有機會共進晚餐。在預產期快要到的時候,休晚上能陪著我會安心很多。」

  傑克不會回來吃晚餐,芙里妮原本以為是輪值的關係,又加上是警局忙碌的時期,讓親愛的探長和資深員警不得不加班。她這幾天趁著還沒出發,約了幾個朋友小聚,在綠磨坊或酒吧待到深夜,傑克卻比她更晚回到家,眼皮沉重地沾床就睡,隔天又在天色朦朧之際出門。

  他們完全沒有機會坐下來說話。

  她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傑克卻將錯過他們能相處的最後時光。

  「妳確定休沒有為了妳提早回家嗎,小桃?我們都知道他有多愛妳。」

  「休真的很緊張,每天睡前都會對寶寶說話。」桃樂絲撫摸著隆起的腹部,似乎是想到丈夫傻氣的行為而笑起來,「不過他說這陣子警局比較輕鬆,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加班,寶寶選在這個季節出生真是太懂事了。」或許是注意到她的不對勁,她的陪伴者斂起笑容,換上一抹擔憂的神色:「發生什麼事了嗎,小姐?」

  柯林斯警員直屬於羅賓森探長,通常上班時間跟著傑克輪值,除非有重大原因才會申請調動,如果休這週是早班,案件也沒有多到需要加班,傑克應該也是。更不要說認真負責的小員警就算妻子即將臨盆,也不可能丟下探長一個人在警局通宵工作,何況小桃沒有任何早產的跡象。

  傑克刻意避開延續話題的機會,他不打算撿拾起未完的對話,不問她這趟的目的和計畫。

  他就只是,接受。

  至少傑克沒有回到他仍然保留的警官宿舍,這讓她鬆了一口氣,但他選擇了在雙人床上背對著她。這種感覺太過熟悉,葛楚‧海因斯案件後的一個月,傑克也選擇背對著她,只是他們那時還沒有分享同一張雙人床。

  「小姐?」桃樂絲擔心地問。

  「沒事。」芙里妮擠出笑容安撫她的陪伴者,「讓我送妳回家。」

  

  

  04

  柯林斯夫婦的新家是一棟小巧的平房,一樓涵蓋了廚房、飯廳、客廳和主臥室,沒有二樓,但有個小小的閣樓,目前暫時當作倉庫使用,等孩子大一點,則能輕易改建成另一間臥室。雖然占地不大,已經是他們目前能負擔得起的最佳選擇。事實上,芙里妮原本想幫他們找一棟更好的房子,她的陪伴者和年輕的小員警婉拒了她的提議。

  桃樂絲回到家後便忙著準備晚餐,希望建立起在安奈特心中的好印象,畢竟一年前那場因為芙里妮要離開而倉促舉行的婚禮,固然溫馨又美好,卻遭到雙方家人一致否決和引起怒火,即使有神父主持儀式,怎麼能在家人全不在場的情況下舉辦呢?尤其是休的母親,她已經勉為其難接受一個天主教媳婦和兒子變更信仰,最後連婚禮都沒受邀參加,這超過一個傳統婦女的底線。如果不是休的姊姊安奈特居中協調,或許孩子都出生了,她都不願意跟這對小夫妻說一句話。

  家人,向來是連芙里妮也必須舉雙手投降的事情。

  「我和休原本希望邀請小姐和探長作為寶寶的教父母。」桃樂絲在鱸魚表皮劃開幾條刀痕,撒上鹽、蒜末和新鮮的迷迭香後淋些橄欖油,放進烤箱裡燒烤,轉頭又搗碎煮熟的馬鈴薯,動作俐落。

  「我絕對會毫無保留教導他或她我所有的技能,把你的寶寶培養成神射手,至於宗教的部分……大概不是最好的人選,或者該說最差的?」芙里妮的手肘支在廚房的備料台上,把手裡剝去頭尾的四季豆丟進盆子裡。

  「如果寶寶是女孩,我希望她以後和芙里妮小姐一樣勇敢。不過考慮到信仰上的意義,最後還是決定從教堂的朋友中選擇教父母。」

  「或像妳一樣勇敢,小桃。」芙里妮微笑,「你們克服最大的障礙了嗎?亞波次福或西墨爾本?」

  「遵循我母親的原則,女孩跟著我幫西墨爾本加油,男孩則和休一起支持亞波次福。」桃樂絲也跟著微笑,把盆子裡的四季豆放進加了鹽的滾水中燙熟,「我已經準備好四種顏色的毛線了。」

  「十分明智的決定。」

  拌入熱馬鈴薯泥的奶油散發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芙里妮聽見外頭傳來腳踏車剎車的聲音,然後是靴子跨過門檻往廚房走過來的腳步聲,人影很快就出現在廚房門口,黑色制服上的線條閃閃發亮。

  「你好啊,休。」她愉快地打了招呼。

  「費雪小姐!」休顯然對於她出現在自家廚房有點困惑,但還是咧開一個招牌笑容,他偏頭親吻新婚妻子的臉頰。「探長剛才和我一起離開警局,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家了。」

  芙里妮點點頭,對於傑克是否會出現在晚餐的餐桌上毫無把握。

  

  她回家前先繞到傑克的警官宿舍,門窗緊閉、窗簾也拉上,天色逐漸暗下來,但沒有絲毫燈光從室內流洩出來。芙里妮帶著期待回到大宅,巴特勒先生前來應門,詢問她關於晚餐的安排,探長今天不回來吃飯,晚餐時間是否仍維持七點?

  幾乎是惱怒地,她轉身想回到希斯巴諾,追逐犯人般追到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把那個男人帶回她身邊。

  她明天就要離開了,離開墨爾本、離開澳大利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難道他什麼話都不打算對她說嗎?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海因斯案件那時,至少他老實告訴她轉身離開的理由:他嚇到了,光是想到可能會失去她就覺得無法忍受。為什麼這次一句話都不願意說?如果傑克不想再維持這段關係,她不會死纏爛打不願意放他走,但最少給她一個理由;更何況他沒有要放棄她,依然每天都回到雙人床的另一側,只是沉默。

  她咬著下唇,光是想像傑克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就覺得痛徹心肺,難以呼吸。他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走到這裡,途中付出的所有努力對他來說難道沒有任何價值嗎?他橫越了半個地球追逐她到倫敦,而她同樣選擇橫越半個地球,跟他一起回到這個城市,這對她來說意義重大,他不了解嗎?

  懊惱的腳步在門口停下,芙里妮盯著灰褐混雜的地面,極度不願意承認她不確定該上哪裡才能找到傑克‧羅賓森。休說了,他已經離開警局,顯然也沒有回到維多利亞警方配給他的宿舍,她不知道他會去哪裡。他會去光顧的那間義大利餐廳早就歇業。發覺康切塔‧法布里奇的存在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對於傑克其他的生活一無所知,那使她陷入了一種焦急之中。隨著他選擇回到她身邊,了解他生活的想法又被擱下,有太多需要她的注意力的事情存在,而傑克總是不會離開。

  

  

  05

  傑克緊盯著他的辦公桌,覺得大概有好幾年沒看到這麼乾淨的桌面,沒有堆積如山的報告和證據需要檢視,沒有需要他審核才能送到羅瑟街的公文。為了把時間花在警局,他甚至搬出深埋在檔案室的一箱資料,那是他當上警探後沒能解決的舊案,從日期最遠的資料夾開始重新檢閱。但那些案件之所以未被破解,有許多共通的特徵:證據不足、缺乏獨特性,以及走到最後都是一條死路,沒有更多可以調查的資料和線索。

  警局現在正處於少見的閒暇時期,平常的他會將這個情況視為幸運,趁機讀完堆疊許久的書本,或者補充嚴重缺乏的睡眠,但現在他極需分心。

  芙里妮的船票就在明天,他現在不想見到她,也不想獨自回到冰冷、空洞的警官宿舍,然而事實是,他無處可去。戰爭後他將自己投入工作之中,如此一來才沒有時間弔念在大戰和西班牙流感盛行時失去的朋友和家人,為此他付出了他的婚姻,所有美好的幻夢都剩下黑白色調。

  如今他幾乎再次嚐到同樣的滋味。

  坐在艾爾絲‧提札德破舊但溫馨的客廳裡,傑克覺得自己彷彿回到青少年時期,好不容易等到軍校休假回家,母親對他的記憶卻停留在第一次離家的時候,立刻端出熱牛奶和巧克力餅乾。只不過艾爾絲端出的是加入白蘭地的熱牛奶,還是他帶來的白蘭地。

  「就算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也已經過了喝熱牛奶的年紀了,艾爾絲。」他抗議。

  「作為一個老酒鬼,我知道你什麼時候不適合喝酒。就是現在,傑基男孩。」

  艾爾絲搖搖晃晃在他身邊坐下,端起桌上的杯子啜飲一口。

  相較於芙里妮的客廳,這個客廳可以說是乏善可陳,少數的幾項擺設是她兒子馬修的照片,從嬰兒時期,年輕的艾爾絲抱著強褓中的男孩,到顯然是入獄前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那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依然等待妳的馬修?」

  「這是他唯一的家,如果我不等他,他回來了又有哪裡可以去?」

  「妳總是那麼確定。」

  「承諾就是承諾,他答應了我就會回來。」艾爾絲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承諾是個太困難的議題。」

  他低頭喝下那杯熱牛奶,迴避老朋友透悉一切的眼光,心思回到從倫敦開往墨爾本的郵輪:頭等艙的走廊上他尷尬地站在芙里妮的房門口,她挽著他的手臂,彷彿兩個人正要前去享用午餐,再正常不過。

  「請容許我向您介紹我的未婚夫,傑克‧羅賓森探長。」

  芙里妮露出一個微笑,不著痕跡地用手肘推了推他,於是他也勾起嘴角,假裝沒注意到自己額前散落的頭髮、還穿著昨天的晚宴服、襯衫被扯掉幾顆扣子以及領結不翼而飛,禮貌地配合她打招呼。

  「這是艾瑪‧霍華德伯爵夫人。」

  「您好,伯爵夫人。」

  「噢!我沒從普魯登斯那裡聽說妳訂婚的消息,費雪小姐。」頭髮花白的婦人在他們之間來回審視,眼神凌厲如墨爾本監獄的獄警,最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最近比較少聽到妳的傳聞。」

  他稍微皺起眉頭,就算以非上流社會的標準來看,這實在稱不上是符合禮節的說法。

  「我們準備回到墨爾本再宣布這個消息。」她親暱地將頭靠上他的手臂。

  「想必會有盛大的訂婚宴。」

  「是的。除非如此,我想我阿姨也不會善罷干休。」

  兩個女人又交換幾句禮貌性的寒暄,大略是跟宴會場地和訂製婚紗有關,完全沒有他能插上話的空間。傑克相當心不在焉,為了抑制想離開這個情境的衝動,他將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走廊上那幅印象派畫作上,一群男女圍在餐桌旁邊,他試圖想分辨桌上擺了些什麼食物;小部分則用來維持嘴角的笑意和適時點頭。等他確認完桌上的水果盤中至少有葡萄、梨和幾顆李子,霍華德夫人終於前往日光室享用午餐。芙里妮明顯鬆了一口氣,大概跟對方離開前保證「為了保持驚喜,不會將這個消息傳出去」有關,雖說他相信這只能延緩謠言傳進史丹利夫人耳裡的時間,無法避免。

  他回到自己房間,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和更衣,注意到芙里妮從霍華德夫人離開後就明顯心神不寧,一路持續到午餐時間結束。在上層甲板的躺椅上,她整個下午都把自己埋首於D‧H‧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無視晴朗藍天與微風,甚至沒有攀在欄杆上觀賞在船邊跳躍的海豚,展現她向來永無止盡的活力。

  在他毫無懸念連續贏下兩盤跳棋,並且看著芙里妮喝下第三杯馬丁尼後,提醒晚餐時間已到的小號吹響,打破房間中的沉默。傑克看向牆上的掛鐘,在晚宴正式開始前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她起身從推車上拿起一個酒杯,倒入三分之一高的威士忌,背對著他將酒液一口氣喝下。

  他挑了挑眉,傍晚向來不是他們的威士忌時間,早晨和深夜或許,但不是晚餐前。

  「我真的不是會結婚的那種人,傑克。」她沒有轉身看他。

  傑克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說午餐前那個不幸的意外。

  「我知道。」

  他謹慎地說,同時也有些訝異,畢竟他很清楚「未婚夫」的說法只是權宜之計,主要是為了保護他的名聲,而非她的,他對此相當感激。就像當初他們一起潛進皇家空軍基地,她也曾謊稱他是她的未婚夫,護送一個弱女子進入「充滿男子氣概又危險」的地方──雖說他認為整個基地最危險的人類或許正是這個攜帶金色左輪手槍的女人。即使她不適宜地將掌心放上他的膝蓋和握著方向盤的手,那也只讓他需要多做幾個深呼吸,而不是將其誤會成毫無誠意的求婚。

  「我理解而且尊重妳的選擇。」

  深吸一口氣,他不認為在他們複雜的關係中還需要婚姻來攪局,芙里妮‧費雪就夠讓人頭痛了,但她對此耿耿於懷仍有些刺傷了他。他不會逼她做任何不願意做的事,或者成為一個不是她的人,她是野火、是夏日午後的驟雨,屬於自由與不羈的國度,沒有人能決定森林中什麼時候會冒出火苗,或者一場大雨什麼時候會澆灌乾涸的大地。

  他要怎麼樣才能讓她相信,他不會折斷她的翅膀?

  

  

  06

  時間超過午夜,傑克坐在車上,看著門廊的燈光熄滅,他知道那代表巴特勒先生已經去休息。他在艾爾絲家待到很晚,目的不明地表示自己已經用過晚餐,所以當老婦人用重新加熱的燉菜搭配水煮馬鈴薯時,他只獲得一杯熱牛奶,不含白蘭地,並在最後連熱牛奶都沒有,艾爾絲端了杯茶給他。

  「你應該回家了,傑克。」

  「我以為妳挺歡迎我。」他就著杯緣喝了一口茶,那杯紅茶清淡如水,逐客意味相當濃厚。

  「你窩在我的破沙發上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回你自己家去。」

  他再一次感受到青少年時期被母親扔出家門的感覺,因為必須趕上兩點四十分的火車才能順利在晚飯前回到學校,他只能被迫放下吃到一半的洋梨塔,揹上行囊去搭巴士。於是他帶著空蕩的胃袋呆坐在熄火的警車上,猶豫著適當的時間點,直到看見燈光熄滅才用鑰匙開門。

  將風衣與帽子掛上掛勾,一片沉靜的夜色中有人叫喚他的名字。

  「傑克。」

  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芙里妮坐在客廳的扶手椅上,雙手抱膝,房間裡的燈是暗的,只有一盞落地燈散發著些微光亮。她望向他像是終於迎來一封期盼已久的電報,乾淨的臉上脂粉未施,穿著繪有異國花卉圖案的深色晨袍和淺紅色睡褲,茶几上放了一個只剩少許液體的酒杯,幾乎和四周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她在等他。

  她從來不等待誰。

  他抿了抿嘴唇,鈍痛如一隻蜘蛛在胸口織網,慢慢擴散開來。艾爾絲錯了,此刻他比生命中任何一個時刻都需要威士忌或伏特加,或任一酒精濃度高得足夠他醉倒的東西,就像十年來他認識的艾爾絲一樣,因為現實太過苦澀,只好借助別的方式來模糊它的輪廓。

  「晚安。」點點頭,避開她的視線,傑克轉身朝通往二樓的階梯走去。

  「等等。」

  她移動到樓梯口擋住他的去路,貼得極近,他們的腳尖相對,她身上沐浴過後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鑽進他的鼻腔,他對這個味道太過熟悉。退後一步,他假裝沒有看見她受傷的神情。

  「你吃晚餐了嗎?」

  芙里妮沒有給他機會回答,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巴特勒先生留了兩份燉羊肉在烤箱裡。」

  兩份。

  為什麼是兩份餐點?

  他皺起眉,在那張素淨的臉上反覆審視,想找出半點蛛絲馬跡,那股疼痛再次往深處攀爬,佔據了他的心──早就被她奪走的心。嘆了口氣,他不能排除她等著他一起吃晚餐的可能,即使他一早就跟巴特勒先生說不需要準備他的晚飯,即使眼前這個人是不隨著任何男人起舞的芙里妮‧費雪。

  「沒有。」他據實回答。

  也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畢竟她有什麼理由等待?

  「那我們可以一起享用。」她對他微笑。

  

  廚房長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燉羊肉,還有抹上奶油的麵包片,燈泡透過幾何圖案的燈罩提供溫暖的黃色光線。她沒有喚醒老管家,而是親自從烤箱裡端出還溫熱的晚餐,紅蘿蔔、洋蔥、番茄、蘑菇和羊肉塊,深褐色的醬汁上點綴翠綠色的甜豆,這是傑克喜歡的食物。

  芙里妮選擇坐在長桌的另一側,如此一來,她可以貼著傑克的手肘,親密的距離,抬頭就能看見他的臉龐,與那雙比本人更擅於說話和洩漏秘密海藍色的眼眸。

  他們沉默夠久了,回想起這幾天的不對勁,時間就突然變得無比難熬,等待他回家的這幾個小時彷彿過了好幾個世紀;沒有傑克‧羅賓森的幾個世紀,布魯斯圖與卡西烏斯伴隨在她兩側,希望與快樂被留在那扇門之後。

  她要傑克看著她、跟她說話,就像他們過去一樣,直視對方的雙眼,只有真實而沒有虛假。

  在這張長桌上雙手交握,邀請他一起為她慶祝生日,似乎只是昨天的事。

  和傑克一起用餐讓她胃口大開。

  「我的船明天啟航,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一路順風。」

  「不來送我?早上十點在維多利亞碼頭。」她用湯匙攪拌盤子裡的燉羊肉,刻意忽視他冷淡疏離的口吻。

  「很遺憾,我明天值早班。相信強森先生和葉慈先生能護送妳到碼頭。」

  他機械式地進食,完全沒能從他的神情和姿態中感受到半點享受食物的樂趣,這不是他平常會有的樣子,巴特勒先生的廚藝通常能贏得他的讚賞,展露罕見的笑意。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看她一眼。

  「繁忙的警局日常,探長?」

  她忍不住在語氣裡帶上諷刺意味,尤其在知道警局分明不忙,而且休每天都準時下班後。她想知道他怎麼解釋這幾天晚歸的行為。傑克‧羅賓森總是有能力讓她表現地像個難搞又多疑的女學生,她確信自己現在聞起來就像一罐料理失敗的醋醃蛋。

  「案件總是不期而至。」

  他只是輕描淡寫帶過,完全不打算解釋,這激怒了她。

  「所以你不打算對我說些什麼嗎?」

  「我看不出這個必要性,費雪小姐,這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即使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也沒有看著她,似乎旁邊坐的是一個不重要的陌生人,他們只是剛好同桌而食,用餐完就會起身離開,毫無交流的必要。

  「你看起來的確不打算改變任何事!」

  她甩下他,甩下那盤剩下幾口的燉羊肉和所有企圖跟他談話的念頭,將自己扔上床。她的船不到十個小時後就要啟航,如果傑克沒有打算在她離開之前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需要非得從他嘴裡撬出來不可。

  她是芙里妮‧費雪,不會為了任何一個男人委曲求全!

  在床上輾轉反側,她不確定過了多久,總之久到足以她要不是沒聽見引擎發動的聲音,還以為傑克已經離開。身旁的床鋪微微下陷,雙人床還沒有大到可以讓她無視身邊熟悉的體溫和氣味,他或許背對著她,卻依然回到這棟宅子裡,這張不過五尺十寸乘上六尺六寸的床上。

  傑克沒有離開她。她閉上眼睛。

  

  傑克發現自己在海灘上,即使週遭是未曾見過的景色,他仍然有種熟悉感,彷彿回到某個令人安心的地方。正確來說,這並不是他習慣的海灘,沙灘和海水是多彩的,不同的顏色在視線中交疊,光影碎成細小的色塊,拼湊成海岸的形狀。他能感覺到赤腳踩上沙子的觸感,還有被拍打上岸的海水浸濕腳踝,浪潮尖端的泡沫由幾何形狀組成,空氣蓬鬆,並未帶著海潮特有的氣味,而是一股糖霜般、香草的味道。

  他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但基於某種莫名的確信,他知道自己現在有毛線做成的頭髮和玻璃眼珠,以及木頭雕刻而成的軀幹和四肢,就像他夢裡的皮諾丘。原本聽不清楚的名字現在能清晰回想起來,木偶說的不是G而是J,Jack,木偶說他叫做傑克。

  如果仔細去聽,海浪聲彷彿弦樂四重奏,他幾乎能在嘴裡嚐到那些音符的味道。

  他坐在乾燥沙礫的邊緣,腳趾被退後又漲起的溫暖海水拍打,完全放鬆,感覺自己被這座海灘無條件地接納。他並不是信仰虔誠的人,但這種感覺就像進入某個神聖的場所,有一個比自身更高的存在照看著自己,無論是什麼樣的人、犯下什麼過錯,在這個地方都不重要。

  謊言和隱瞞在這裡沒有意義,只能映照出真實。

  傑克專注於光影的變化,直到他感覺到另一個皮諾丘在他的身邊坐下。同樣的,他記起木偶說的並不是F而是PH,Phryne,木偶說她的名字是芙里妮。

  「傑克。」

  芙里妮對他打招呼,尖帽下她有一頭用黑色毛線織成的秀髮,和淺藍色的玻璃眼珠。

  「芙里妮。」

  他有點遲疑,但同樣也確定這個芙里妮是真實的。

  海風吹過他們的耳畔,輕快的小圓舞曲,一切都是如此寧靜和祥和,奇異地讓他想起一九一四年西線戰事的平安夜。砲火與廝殺聲在那一夜停止,硝煙的氣味還在,但雙方都放下武器,離開壕溝,唱著不同語言的聖誕頌歌,彷彿前幾個月的人間地獄並不存在,即使他們所擁有只有這一夜的和平。

  他還記得那一晚的星空,美得讓人驚愕,並且臣服。

  兩個皮諾丘一起觀看了無數次的日落與日出,時間感變得清晰又模糊,能看見輪廓,細看之下又不確定是什麼樣的線條。安穩的舒適感圍繞在他們周圍,他在這裡無所畏懼,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他不擔心自己被傷害,或是傷害到他人。

  他不想再繼續躲在戰壕之中。

  「妳在逃跑,芙里妮,用一張開往倫敦的船票逃離我和我們的生活。」他說,用的是肯定句。

  「我是在逃跑。」她承認。

  「我不明白妳在害怕什麼?」

  他的聲音融合在風聲和海浪聲裡,彷彿那個問題已存在許久,他只是將它問出來,成為這座海灘的一部分。

  「我不懂什麼叫做幸福的婚姻,傑克。我父母的婚姻不是太好的典範,絲毫沒有值得學習之處。我以為你會想要一段婚姻……在喬治桑德桑的書房,你和蘿西的照片看起來曾經非常快樂。」

  她卸下所有偽裝,赤裸裸的芙里妮‧費雪。

  「我無法給你一段婚姻,你可能會因此離開我。」

  「我們的確曾經很快樂,但那跟婚姻無關。戰爭摧毀了它,而我沒能夠將它重建。『幸福的婚姻』不適合刻在我的墓碑上。」

  他又一次想起蘿西玫瑰色臉頰上的酒窩,那已經是看似近在咫尺、卻再也無法觸碰的往事,一場退得很遠的夢境,最絢麗的色彩逐漸淡去,最終回歸一片灰白。

  「我不會離開妳,芙里妮。我只想要妳的承諾。」

  「我父親和我,即使不願意承認,十分相像。」她沉默許久,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充滿憂慮,「或許我天生就是個無法遵守承諾的人,如果我做不到呢?我不能傷害你。」

  「妳明白重要的事情從來就不簡單,芙里妮,承諾並不容易。」傑克轉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皮諾丘,溫和地說:「對我來說同樣不容易。」

  「我會愛你直到不再愛你的那天為止,傑克‧羅賓森,而我目前還看不到盡頭。」

  「非常芙里妮‧費雪式的回答。」他點點頭。

  潮水慢慢漲起,溫暖的海水沒過他們的腳踝,並不讓人恐懼,更像是被溫柔擁抱。

  「你從來沒有向我索求過任何東西,傑克。你在害怕什麼?」

  「我不想讓妳覺得我試圖改變妳或干涉妳的自由,即使那讓我非常受傷。」他承認,正視那些被刻意忽視的裂痕和傷疤。「我想認識妳的父母,不是為了把妳拉進婚姻之中,是因為他們是妳重要的人。」

  「你對我來說太過重要,傑克,我不想把那些自己都想遠離的部分放在你面前。比起我的父母,我更寧願和普魯登斯阿姨一起吃午餐。」

  「我已經認識妳父親了。」他提醒她。

  「如果能夠選擇,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認識他。」

  天色逐漸轉向夜幕,預感讓他們知道,不久後將是他們在這個海灘上一起度過的最後一次日出,陽光將灑遍海面,折射出不同的色彩,橙黃和鈷藍交錯,一切看起來都如新造。但這不會是他們的最後,還會有更多日升與日落。

  他們握住彼此的手,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度與柔軟。

  

  

  07

  傑克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像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旅行,但他並不覺得疲憊,而是準備好行囊,要邁向下一段旅程。他轉向床鋪的另一側,芙里妮淡藍色的眼眸望著他,依舊濕潤,他從她的眼神中知道那場夢境是真實的,他們共享一處無人知曉的幻境,把心掏出來,彼此交疊,即使那座海灘不存在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

  陽光從窗簾的下緣流瀉進來,暈染了房間的地毯,這是另一個早晨。

  「我得去上班了。」他親吻她的唇角,低聲說。

  「而我得請巴特勒先生幫我把打包好的行李復原,還有讓賽斯和伯特幫我退掉船票。」她誇張地嘆了口氣。

  「繁忙的日常,費雪小姐?」他忍不住微笑。

  「但如果有任何案件發生……」

  「我會在那裡見到妳。」

  

  

  

  

  

  場外加註: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說那麼多。」

  「呃,我想是因為蘑菇,巴特勒先生大概把它們加進燉菜裡了,還蠻好吃的。」

  「……什麼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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