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尚萬強在暗夜裡行走,冰冷的露水沾濕他的衣褲,他換下華貴的紳士服,穿上樸素陳舊的衣衫,打扮和多年前假釋的時候沒有兩樣,但心境已截然不同。當初離開時,他懷抱著強大的希望,認定自己總有一天會和夏維爾再見面;而現在的確是再度見面了,卻不是愉快的場景。

他不能怪夏維爾,因為錯的人是他。再怎麼樣,他也不該枉顧夏維爾的意願,做出不該做的事。但一個男人,在他深愛的人身邊,要如何克制去碰他、去擁抱他、去將他吻進靈魂之中的衝動?

每日每夜,他與夏維爾擦身而過,總是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既接近又遙遠,那味道聞起來像幽深的峽谷中,一條奔流而過的小溪--一種冷冽的氣味,是花朵為寒所勒,一抹沉睡的冷香。假釋的前一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想碰觸他的衝動,深夜裡他以逃獄的技巧,打開了監獄的門,也打開了夏維爾的房門,卻走不進他的心。

那一天,他聽見夏維爾沉沉睡去後的夢囈。夏維爾聲嘶力竭地喊叫,聲音中充滿了絕望與恐懼。他無法將他年少的記憶抹去,但衷心希望他的惡夢能消失;他抱著他削瘦的身軀,輕輕叫喚他的名字,最後在曙光出現的前一刻,他終於安靜了下來,睡不安穩的臉上眉頭緊鎖,遍佈淚痕。

他後悔,也不後悔。

他後悔克制不了自己禽獸般的舉動,卻不後悔給了夏維爾一個追逐他的理由。

來追他吧!若追上了,他會告訴夏維爾,他甚至願意為他死......

 

 

夏維爾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一睜眼,就是鴿子羽毛般,骯髒的灰色天花板。芳婷的屍體就在不遠處的病床上,雖然他沒有去觸碰,但他知道那必然是冰冷的。他曾摸過不少屍體,每一次的觸摸都令人觸目驚心,如此寒氣逼人的溫度,根本不像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他摸上自己的額頭,那裡正纏著繃帶,感覺得出包紮的人手法並不熟練,卻很用心。夏維爾將手指移近鼻尖,細微的血腥味鑽進神經當中,這讓他驀然察覺到頭上傷口的疼痛,也想起了那個打昏他的男人--尚萬強。他又讓他逃走了,那麼多年的追逐付諸流水,他得從頭再來。這件事使他痛恨自己的無能,失去了法律作為他的依靠,他還有什麼呢?

夏維爾依稀記得:那個男人替他纏上繃帶,將意識混沌的他扶上病床,在他耳邊低語:「來追我、來追我!你有你的責任,而我也有我的;我會告訴你,到底是什麼,每每讓你在夜半驚醒,且再也無法入睡。」尚萬強為什麼要說那句話,一個犯人怎麼會期許巡警的追捕?他不懂為什麼,也不打算懂,但是他會如他所願,去追捕他,這行為是法律賦予他的權力──一個法律代表者對於犯罪者的制裁。

 

夏維爾步出醫院,然而已是深夜了,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上閃耀。他想起年少時瑪納告訴他的故事:星星就是上帝所派來的天使,祂會眷顧每一個人。現在的夏維爾當然沒有再天真到相信這種溫馨的神話,但他在失意時仍會向上帝祈禱,並且在看見星空時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一顆流星劃過。

他記得在米爾頓的「失樂園」中,上帝最閃亮的星──路西斐爾率領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叛變,墮落成魔王路西華。一顆星的殞落令人惋惜,可是沉淪的人本來就該待在屬於他們的地方,例如:地獄。夏維爾静静地看著夜空,這麼多年來,他已好久沒有如此平靜地與自己對話,他暗暗祈禱,希望星星能指引他的路,使他遵行規則,不至於迷失自己。

接下來他將不再有安眠的夜晚,直到他親手把那男人送進監獄為止!

 

 

春天的空氣裡似乎有一種花開的芬芳,難以言喻的香甜,路邊的野花也突然間嬌豔了起來。十字路口的路燈旁站著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有一頭烏黑的秀髮,披在肩後綁成公主頭;她的雙頰染上玫瑰的色澤;窈窕的身段穠纖合度。不過少女的衣服相當樸素,雖然用的布料質地很不錯,但設計簡單,主要以突顯布料本身的光澤為重點,沒有太多花俏的裝飾,由此也可看出少女羞澀低調的個性。

少女朝著路另一頭消失的人影怔怔地看著,拎著裙襬的腳步有些躊躇,正在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時,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柯賽特。」

她轉過頭,看見一個約五十歲上下的男士從商店裡走出來,手上大包小包的紙袋理裝滿了香味四溢的麵包、濃郁的乳酪、香醇的紅酒和一些簡單的食物,那些東西份量不少,縱使男人的體魄異於常人,也拿得有點辛苦。柯賽特連忙過去接過幾包東西,另一手勾住男人的臂彎。

「爸爸,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但這次的乳酪品質很好,火腿也不錯,想到妳喜歡吃,我就多買了一點。」男人慈祥地笑著。

「喔!爸爸,你對我太好了。」

「沒什麼,這是應該的。對了,柯賽特,你剛剛在看什麼,那麼出神?」

「沒有,您想太多了。」嫣紅的色彩悄悄地爬上臉頰。

「真的沒有嗎?臉紅了呢!」

「真的沒什麼,只是有位英俊的年輕人跟我揮手罷了。」

「原來我的小柯賽特也到了這樣的年齡了呢!」

「別取笑我了,爸爸。」柯賽特的臉更紅了,「您說我能再見到他嗎?」

「一定會的,只要他是妳命中注定的人,你們會再相見的。」男人語重心長地說。

 

柯賽特偷覷男人的表情,發現他露出了寂寞的樣子。她有些不解,但也沒有想太多。從小,父親在夜深人靜時總會出現這種表情,然後他會淺酌一杯小酒,撫摸一綹淺褐的髮絲--那顯然是從別人身上剪下的。雖然父親並沒有多擺一副杯盤,但給人的感覺就像在等待某人一樣。

 

男人就是尚萬強,經過了多年之後,他已從年輕氣盛的男子,變成慈祥和藹的中年人。這些年來,他極度渴望再見夏維爾一面,但他不行,柯賽特還小,他答應了芳婷要照顧她的女兒,他不能做一個背信忘義的人。幸好,柯賽特的懂事與體貼讓他覺得很溫暖;只是當他獨處時,他依然瘋狂地想念夏維爾,他總會拿出在醫院那一夜偷偷割下的頭髮,輕輕撫摸,以得到些微的慰藉。

而如今柯賽特也長大了,作為一個父親,他終需將女兒交給另一個會疼她一輩子的男人,他的責任也將結束。

就快要見面了,尚萬強想。夏維爾的髮絲就放在口袋中,在他的胸前燃燒,炙熱著他的心臟。

他有預感,和夏維爾即將再度見面。

 

 

 

Chapter 4

尚萬強都安排好了,他在外地找了一處舒適安全的住所,然後把柯賽特送到那裡去;而他自己則加入了學生們的革命,誓死保護女兒所愛的那個年輕人。他已經老了,但是在亂世中生活的能力讓他在革命的戰爭中也存活了下來。他知道,學生們是單純地想以自己的熱血,改變這個荒謬的世界,但他同時也是不抱任何期望的;當一潭水混濁了太久,除非直接抽乾,否則能如此簡單就變得清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柯賽特心愛的男人,讓她有幸福的下半生。

 

尚萬強沒有料到,會在這樣的情境下遇見夏維爾。

那個總是一絲不茍的男人現在相當狼狽,凌亂的髮絲中淺褐夾雜著斑白,挺拔的五官顯露疲態,經過多年的追捕,夏維爾也有了風霜的痕跡。尚萬強藏在一群年輕學生中,聽著學生們對夏維爾的質問,看著男人依舊堅定的眼神。為什麼要來當間諜呢?學生們的革命並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為什麼要甘冒風險,置自己於死地?

 

「那麼,我們該如何處置這隻狡猾的蛇呢?」

「殺了他!槍斃這個該死的間諜!」

「殺了他!」

尚萬強聽著人們的憤怒、失去朋友的痛苦、對於腐敗社會的無奈和不甘,而夏維爾的神情仍堅持著他的正義,緊抿的嘴唇是永遠不放下的驕傲;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把他交給我吧!」

「你是誰?」人群安靜下來,年輕的學生領袖問著,堅毅的眉毛、熱情的眼神竟與夏維爾有些相像,只是各自堅持著不同的正義。

「我只是個不希望你們手上沾染鮮血的人。」尚萬強從人群中走出,平靜地說。

「我們手上早就沾滿鮮血了,這是革命該有的覺悟!」青年正氣凜然地說著。

「但那是戰爭,現在他只是個手上沒有武器的人,不值得你們動手。」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他的同夥?」青年看著尚萬強,清澈的眼神令他有些慚愧。

「我可以證明。」一個手臂包紮著繃帶的年輕人站了出來,「這位先生在戰場上救了我!」

「好吧,我相信你!」青年放鬆了警戒,「我把這傢伙交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幽暗的下水道裡,夏維爾的話語冷冷地迴盪在空氣中。他冷眼看著尚萬強替他解開了手腕上的繩子,臉上僵硬的不知道該有什麼表情。

「要殺我,就快點動手。」

「我不會殺你,快點走,要是讓他們發現我放你走,一定會追上來。」尚萬強將一件寬大的斗篷塞進夏維爾的手裡,語氣裡有不自覺的焦急。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慈悲!」夏維爾將斗篷扔在地上,狐疑的眼神直視尚萬強的臉孔,想找出一絲蛛絲馬跡。然而,尚萬強充滿歲月刻痕的那張面孔上,除了著急外,沒有一點多餘的情緒。「你放我走,只不過想要我從此不再想將你緝捕到案罷了,24601!」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戰役就要開始了,我必須去保護我女兒所愛的人,你快走吧!」

「你又以正義之士自居了嗎?又以救人的藉口想逃出法網嗎?」

「我承諾你,只要再過幾天,我會出現在你面前!那時我就是你的!」

「我不會相信你的謊言!」

「你站在你的墳墓上,快走!」尚萬強聽著遠處傳來的殺戮聲,快要失去理性。

夏維爾定晴看著他眼前的這個男人,堅定的說:「你不懂,法律是我的一切,除非你戴上鐐銬,否則我永遠也不會放過你!」

「不懂的是你!」尚萬強提高了音量。

「我不懂什麼?」夏維爾也加大了聲音。

「你不懂的是我愛你勝過我的自由甚至生命!」尚萬強大吼!

現場一片死寂,讓沉默的夜晚更加沉默。

「你走吧!在我改變心意之前。」

 

不知不覺的,夏維爾已走出了下水道,頭上的繁星點點,就好像離開了那個血腥腐敗的世界,但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假象,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而世界不曾改變,就如同......污穢的他!

尚萬強走了,在臨走前留下一個地址,說是可以在那裡找到他,但夏維爾一點也不想記,其實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他代表法律,但他卻破壞了法律。私縱犯人,摧毀的不僅是法條,也同時毀滅了他一貫的自信和信念;那個人真的如此十惡不赦嗎?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在救人,救那個妓女、救那個年輕的學生......他,也救了自己,只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多年的追逐又算什麼呢?

夏維爾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堅強的內心開始崩毀。

明明可以殺了他、卻還給他生命的那個男人,卻不奢求回報,只是企求他的愛情;如此沉重的代價,他給不起。

夏維爾望著橋下黝黑的河水,縱身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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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uanyu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