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才濛濛亮,展昭是被熱醒的,熱源來自賴在他身旁睡的小白鼠,白玉堂的頭枕在展昭肩上,蜷曲在他身邊,手腳分別壓住他的胸腹。

展昭眨了眨眼,並不記得自己為何會睡在床上。他只記得昨夜從前廳回到快意軒時,聽聞三小姐釀的一手美酒,便要了一壺想和那小白鼠共飲,然卻久候不至,而眼前的酒搖晃著金黃醇厚的香味,他斟了一杯想解渴,之後的事便全無記憶。

想來是酒太烈,他疲勞又不善飲,一下就醉了。

展昭看著難得安靜的白玉堂,發現他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松脂混合了淡淡的酒香,展昭有點醺醺然,隨即又面色一赧,將白玉堂擱在身上的手腳輕輕移開,盡可能不出聲下床整裝,但從內床跨出時仍是驚擾了他。

「貓兒,那麼早起也沒有你的好處,趕著投胎嗎?」白玉堂半夢半醒坐起身,揉了揉睡眼,慵懶地說道。

「貓早起不就是要抓耗子的?」展昭輕笑,按著白玉堂的肩頭讓他躺回床上,道:「睡吧,我還真不習慣你沒睡到日上三竿不覺醒。」

白玉堂正要接話,恍惚的神智卻被外頭僕役們的交談聲給驚醒,雖不是呼天喊地的聲音,就現在的時辰來說也略嫌刺耳:「不好了!夏侯姑娘失蹤了!」

 

展昭神情一凜,披了外袍提了巨闕就飛身向外攔住一名老僕,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老僕驚魂未定,結巴道:「今日一早,莊裡的婢女要去給夏侯姑娘梳妝,連喚數聲皆無回應,誰知一推開門,小姐已經不見了。」

展昭向老僕謝過,回房時白玉堂已穿戴整齊,翹個二郎腿半笑覷著展昭,道:「沒想到能見著貓兒變色,犧牲了半日睡眠也是不枉了。」隨手斟了一杯茶遞過,又道:「想來不過是小倆口吵吵架,拜堂前就會回來了唄!你沒來過這裡,要不我今日帶你去看看慕飛大哥種的桃花林,再帶上一壺小棠釀的酒,包准你樂不思蜀。」

「話不能這麼說,畢竟今日是夏侯小姐的大喜之日,會無端失蹤必然有因,還是查清的好。」展昭正色道,「到時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能有什麼事,白爺我不是安頓得挺好的嘛?」白玉堂又是一笑,端起了桌上的杯就往嘴邊送,卻被展昭打斷。

「夏侯姑娘是你藏的?」

白玉堂不說話,但等於是默認了;手上的杯又放回桌上去,淡道:「是又如何?是那小鬼自己要我藏的。」

展昭蹙眉半晌,沉聲道:「夏侯姑娘年少不懂事,難道你也與她一般見識,要胡鬧也得有個限度;今日是他們的大喜之日,江湖豪傑皆雲集於此,新娘子婚宴當天失蹤,要是消息傳了出去,陳莊主豈有顏面見人?」

白玉堂細看展昭,那雙平日像是暖玉的眸子現下卻帶了點冷意,不由得不悅道:「你是不相信我了?既說會在拜堂前還回一個夏侯恬,到時自會做到!」

「展某無意如此......」

「罷了,總歸一句你不信我。可這不是公門裡的事,與展護衛無關。」白玉堂臉色一沉,劍眉一挑,說出的話卻又是雲淡風輕。

展昭也不再多說,只是抱拳轉身便走。

白玉堂一愣,倒是沒想到展昭真的那麼沉不住氣,視線中藍影越行越遠,不禁想起陳慕棠昨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的一句話:「......看來不是酒友吧?」

既不是酒友,又會是什麼?

 

六、

清風徐來,風裡還帶著點桃花的甜味,一名身穿淡紫薄衫的女子快步走向快意軒,手上還提著朱紅漆盒,重甸甸的。

「白大哥,你發愣了嘛?」陳慕棠輕笑著走進快意軒,一進門就看見白玉堂對著畫影發楞。「只有你一個人,展大哥呢?」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隻臭貓的名字!」白玉堂聽見展昭的名字,像是被雷打到似的,跳起來惡狠狠地盯著陳慕棠。「一定是孽緣,否則怎會跟那隻笨貓糾纏不清!」

陳慕棠微笑不答,將提著的漆盒放在桌上,輕巧地把盒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桂花糕、金鑲玉、涼圓及一大壺酒,那酒呈絳紅色,像極了那人的官袍,和每次護著他的時候揮灑在白衣上的那抹暗紅。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個白瓷酒杯,陳慕棠往裡頭倒了些酒,道:「本來呢,今日是要邀你們去賞花的,不過現在陪你在快意軒賞春意也不壞。嚐嚐吧,這是我新釀的酒!」

白玉堂看也不看端了就一口喝下,卻咳了出來,皺眉道:「小棠,你這什麼酒啊!喝起來又辣又嗆,還有苦味,不成,這酒那麼難喝就是我也不捧場!」

陳慕棠輕輕嘆了口氣,一雙眼珠子卻狡詐地轉了轉,道:「那還真是可惜了,這可是用數種珍奇藥材才釀成的酒呢!雖然不到藥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不過一般的刀傷內傷卻極為有用,尤其是對經常『公務繁忙、夜半不歸』的人有強身健體、養氣守元的功效!」

白玉堂狐疑地瞪著陳慕棠,哼了一聲道:「這話你該說給那隻病貓聽,白五爺我可是吃好睡飽,哪來的公務繁忙、夜半不歸?」沒發覺自己說了不許提的名字,白玉堂靜了半晌又問道:「這酒有多少,我全要了。」

「不是說你白五爺吃好睡飽不需要補嘛?這下又和我要酒作啥?」陳慕棠揀了一塊桂花糕丟入口中,笑道:「不過若你說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揚月山莊地窖的酒隨你搬。」

 

前廳裡,陳慕飛來回踱步,臉色看來氣急敗壞,而在一旁的綠衣男子更是焦急之情形於色,男子生得一張端正的臉,看來年紀還比自己和白玉堂少了幾歲,現下卻扭曲在一起了。展昭在一旁看著,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朝陳慕飛走去,抱拳道:「莊主。」

陳慕飛收起失態的神色,強笑道:「展護衛初來乍到,在下卻因許多俗務在身,尚不能陪展護衛四處逛逛,真是失禮。」他指著綠衣男子道:「這位是舍弟。慕翎,快向展大俠請安。」

陳慕翎只是對展昭一抱拳,便不說話了。

展昭也不介意,抱拳回禮後低聲道:「情形我已聽莊裡的家丁說了,可有展某幫得上忙的地方?」

陳慕飛雙眉一威,想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僕役敢亂說話,又想快意軒並非客房所在,也難怪家丁說話較無顧忌;思及如此,倒是將滿腔怒火壓了下來。陳慕飛嘆道:「實不相瞞,這件事就連我們也無從找起,不願再給賓客們添麻煩,絕非瞧不起諸位的能力。」

展昭心下明白陳慕飛終究還是不願讓外人涉入此事,人多嘴雜,多一個人便是多一張口舌;他又想白玉堂八成是不願將夏侯恬的位置說出,若自己袖手旁觀也說不過去,更不知要找到幾時,他又道:「若是信得過我,請莊主讓展某試試。展某畢竟身在公門有段時日,找人這等事,還是官差熟練些。」

 

七、

眾人搜至正午,幾乎是將揚月山莊裡裡外外都搜了個遍,就只差沒破牆拆柱,仍是不見夏侯恬身影,吉辰是日落之後,雖然還有時間,但遍尋不著卻只是讓陳慕飛等人更加焦急;展昭也不便說明真正的原因,後來想想,還是得去問這件事的元兇,縱是他不說也要逼到他說為止。

一干留宿於揚月山莊的江湖豪客因昨夜飲酒作樂,因此竟到了午膳時間還未醒,倒是給了搜尋夏侯恬的人省了不少麻煩。

 

展昭回到快意軒時,陳慕棠還未離開,和白玉堂兩個人以筷擊碗、唱歌吟詩好不快活,不由得生出一股煩悶之氣,表面卻不動聲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醇酒在旁、美人在抱,白兄倒是清閒。」展昭冷冷地道。

「既然展大哥回來了,小棠就先告退。」陳慕棠收拾了朱紅漆盒,微微福了一福便退出快意軒。

「怎麼,貓兒?就是找不著人也不用這麼劍拔弩張。」白玉堂小口啜飲陳慕棠那極辣極苦的藥酒,多喝幾杯後竟感覺喉頭有回甘之意,也就不苦了。自負一笑道:「錦毛鼠要藏的人,怎麼會讓貓兒找到呢?」

展昭冷哼一聲,並不說話。

白玉堂慢條斯理又取過一個杯子,將那絳紅的酒斟了八分滿,推到展昭面前,道:「喝了這杯,我就帶你去找人。」

展昭毫不遲疑,仰頭喝下,雖揪起劍眉,卻硬生生吞了下去。「請白兄帶路。」

白玉堂一笑,取過一旁的畫影,道:「走吧!」

 

「後山有一天然洞穴,小時候發現也就順手裝了機關上去,藏東西或許不太安全,躲人倒是剛好。」

白玉堂對揚月山莊的路似極熟,也不知道帶展昭拐了幾個彎,竟繞出了陳家主邸,來到後山。那兒看來許久未經整理,草木橫生,雜亂不堪,也虧得白玉堂還能認得路,遇見大樹橫道便輕巧地幾個起落,已到了一塊看似平凡無奇的大石前;大石上生滿青苔蘿蔓,滑溜溜地沒有著手之處,白玉堂將手伸進大石一個窟窿裡一按,沒想到大石竟滑開了來,裡頭是一個能容數人的小洞穴,但一個人也沒有。

白玉堂大驚,道:「這怎麼可能,我明明是把小鬼和那老婦扔在這兒的。」

「小白鼠,你這次可闖了大禍!」展昭默默地在心裡嘆口氣,手上卻絲毫未停,一見裡頭沒有人便開始搜查,他自地上撿起一支月牙簪,問道:「這可屬夏侯姑娘所有?」

白玉堂靠近細看,那隻簪子以黃金打造而成,看得出價值不斐,簪頭上鑲紅寶石作玫瑰花瓣,一旁又有碧玉刻成的葉子點綴,他昨日並未看到夏侯恬的身上有如此惹眼之物,便搖了搖頭。

「這就是了,回莊秉告莊主吧!」

 

「二莊主可認得此物?」展昭自懷中取出那支月牙簪問道。

陳慕翎接過簪子,困惑道:「這,並不屬恬兒之物啊......」他隨即臉色大變,驚道:「難道是!?」

他忙將簪頭旋開,只見簪身竟是空心的,內藏一張薄薄的信箋,上書一首更漏子:

月牙簪,紅綢緞,旖旎事夢裡見,

一年風,十年雨,此情須問君。

階前苔,還待君允歸來。

釵鬢亂,朱唇寒,覺來更漏殘。

 

八、

「這裡是哪裡?」夏侯恬自昏睡中醒來,環顧四週,此處並非揚月山莊或是後山的小洞,而是一處女子的臥房,紗帳軟榻,整個房間裝飾得極為華貴,更有一種甜膩的牡丹花香。夏侯恬只記得自己在昏過去前聽到女子的嬌叱聲,只是女子為何要擄她,全然摸不著頭腦。

「妳醒啦,頭疼嗎?妳的奶娘我命他們好好招待,不會有事。」房外走進一身穿絳色紗衫的女子,此女子容貌嬌美,比自己大上幾歲,眉眼之間帶著淡淡媚氣,說話聲音既軟又糯,就是女子聽了也覺銷魂,夏侯恬一生未見過如此人物,相較下不僅在容貌上比不過,孩子氣也成了傻氣。

「我頭不疼。姊姊為何要帶我來此?」夏侯恬問道,她既無受傷也沒被綁著,推測女子並無惡意。

「我叫芙蕖,不過又叫駱詠儀。妳可知道我是誰?」女子淺笑,扶著四肢尚發軟的夏侯恬坐上椅子,四兩撥千金地迴開了問題。「我是妳家相公以前的相好。」

「這......慕翎他從未提過。」

「他八成忘了我了吧。」芙蕖輕笑,語氣裡沒有哀傷,卻有幾分好玩的意味在。「本來呢,他娶了妳也無所謂──早知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但連紅帖子都不發給我,這可讓我不高興了。難道駱家的女兒是沒氣度之人嗎?」她頓了一頓,道:「我就想,讓他嚐嚐著急的滋味也挺有趣的;妹妹你不會怪我吧!」

夏侯恬想芙蕖不是壞人,也就沒有了防備,笑道:「姊姊也與我一般心意,我是為了探探慕翎的心意,才會躲起來的。」

芙蕖詫異道:「難道不是他將妳藏起來的嘛?那個山洞附近還擺了陣,若不是我帶去的弟兄裡有人精通奇門八卦,只怕連妳的衣袖也摸不著。莫非妳也和我那位弟兄一樣?」

夏侯恬搖了搖頭,道:「藏起我的,是白玉堂大哥。其餘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白玉堂?是名聞天下的錦毛鼠嗎?」

「是啊,白大哥很厲害的!」

「這錦毛鼠我倒想會一會。」

「姊姊,你和慕翎怎麼認識的?說給我聽聽可好?」夏侯恬畢竟小孩心性,對芙蕖曾和自己相公相好過也不甚在意,反而對他們之間的故事感興趣起來了。

芙蕖嫣然一笑,道:「駱家做的,是情報販子的生意,自然有不少人藏在市井當中,我藏的是鳳桐閣,就在幾年前的這個時節遇見了慕翎......」

 

快馬如風,鴻飛冥冥,馬背上的兩個人影一白一藍,皆是難得的人材。白的瀟灑自得,眉如劍目如星;藍的挺拔溫潤,雙目如兩枚暖玉。

「沒想到擄走夏侯恬的竟是慕翎的老相好,有女人為他執著,這小子不簡單啊!」白玉堂笑道,「年紀輕輕就學人家風流起來了。」

「幸好紙箋看來並無惡意,否則就麻煩了。」展昭又道,「不過萍水相逢後還能不忘,即是有緣。」

「你又知道他們只是萍水相逢,說不準慕翎對人家許了什麼承諾呢?」白玉堂道:「倒是貓兒,人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咱們船也搭過,床也睡過了,不知是累積了幾輩子的冤孽你說是不是?」

展昭白了白玉堂一眼,啐道:「是這樣解釋的嘛。」

白玉堂大笑,轉頭見展昭也笑了,一時間覺那人笑如春風,如沐平波,竟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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